孟广义那句“这里没有鬼,只有前人留下的智慧,和我们自己心里的鬼”,如同一块沉重的压舱石,稳稳地镇住了林岳那艘在恐惧风暴中剧烈摇晃的小船。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而腐朽的空气,虽然依旧让他感到生理上的不适,但却再也无法撼动他那刚刚被重新建立起来的理智防线。他知道,孟广义说得对,此刻,他唯一能依靠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祈祷,而是自己脑海里的知识,和身边这两个经验丰富的同伴。
他迈开了脚步,跟上了前方那两道在黑暗中缓缓移动的光柱。
甬道并不算长,大约只有二十多米。三人的脚步,都刻意放到了最轻,但在墓道这独特的、如同共鸣箱一般的环境中,那轻微的“沙沙”声,依旧被无限放大,仿佛是死神在耳边低语。
石头走在最前面,他没有用手电筒,而是完全凭借着孟广义和林岳从后方提供的光源,以及他自己那如同夜行动物般敏锐的黑暗视觉,来辨别前方的道路。他的手中,多出了两根半米多长的、细长的钢钎。每向前迈出一步,他都会先用手中的钢钎,以一种固定的频率和力道,轻轻敲击前方的石板地面。
“笃,笃笃。”
钢钎的尖端,与石板碰撞,发出清脆而坚实的声音。这是在探路,通过声音的回响,来判断脚下的石板,是实心铺设,还是下面另有玄机的“虚板”。
“看清楚他的手法。”孟广义的声音,从林岳身侧传来,音量被压制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范围内,“这叫‘问官先行’,是北派探路的标准功夫。一步三探,听声辨位。清代的墓葬,尤其喜欢在甬道里设置陷坑,下面要么是流沙,要么是削尖的竹刺。大意一步,神仙也救不了。”
林岳聚精会神地看着石头的每一个动作,将这套实用的、教科书上绝不可能记载的“活”知识,牢牢地刻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随着他们不断深入,手电筒的光柱,扫过了甬道两侧的墙壁。林岳注意到,这些粗糙的青砖墙面上,开始出现大片大片斑驳的痕迹,那是壁画的残迹。
“把光打过去,仔细看。”孟广义提醒道。
林岳依言,将手电的光束,稳定地投射在墙壁上。
在光柱的照耀下,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色块,显现出了它们本来的面目。虽然因为年代久远和墓室潮湿的环境,壁画的颜色已经变得非常暗淡,大部分的细节也已经剥落,但依旧可以勉强辨认出,那上面画的,是一幅宏大的出行仪仗图。
有手持旌旗的护卫,有吹奏着号角的乐手,还有牵着高头大马的仆从。他们排列成整齐的队列,簇拥着一顶由八个人抬着的、装饰华丽的轿子,浩浩荡荡地,朝着甬道的尽头,也就是墓室的深处行进。
这些画面,林岳在历史文献和博物馆的展品中,见过无数次。但当他亲身站在这条幽暗的墓道里,被这些与真人等高的、沉默的古代仪仗队所“包围”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觉,油然而生。
手电的光,就像一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唤醒了这些沉睡了数百年的影子。光束扫过之处,那些画中人像的面孔,时隐时现。由于画面的剥落和颜料的氧化,他们的五官大多已经模糊不清,只留下一团团黑色的轮廓。
尤其是他们的眼睛。
画师在绘制眼睛时,似乎特意加重了笔墨,使得那些眼眶的轮廓,在数百年的侵蚀下,依旧顽强地保留了下来。当手电光从这些脸上扫过时,那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眶,仿佛突然拥有了生命。它们似乎在随着光线的移动而转动,从壁画那二维的平面中凸显出来,变成了一双双充满了怨毒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贪婪地,注视着他们这三个不速之-客。
林岳感到自己的后背,冒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仿佛能感觉到,那些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无形的目光,正穿透了时间的壁垒,如同一根根钢针,扎在他的皮肤上。
“别自己吓自己。”孟广义的声音,再次恰到好处地响起,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看重点。看他们的服饰和旗帜上的纹样。虽然模糊,但还能看出是清代八旗的制式,仪仗的规模,也完全符合入八分辅国公,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贝勒爷’的丧葬规制。这说明,老王的情报,没有错。我们找对地方了。”
孟广义的话,像一块冰块,让林岳那因为恐惧而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上移开,转而开始用一个学者的、考据的眼光,去审视这些壁画的细节。
他发现,这些壁画所使用的颜料,主要是以朱砂、石青、石绿等矿物质为主,这也是它们能够在如此潮湿的环境下,依旧能保留下部分色彩的主要原因。画师的技法,虽然算不上顶尖,但线条沉稳,构图严谨,带着一种宫廷画派的风格。
知识,在这一刻,成为了他对抗恐惧最有效的武器。当他沉浸在对这些历史碎片的分析和解读中时,那份来自环境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削弱了许多。
甬道并不长,在石头稳健而谨慎的探索下,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一扇厚重的、由整块青石雕琢而成的石门,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扇门,看起来并不算高大,大约只有两米高,一米半宽。但它所散发出的那种厚重和威严,却让人望而生畏。门上没有任何的门环或者把手,只有在石门的正中央,雕刻着一个巨大而狰狞的浮雕。
那是一个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面孔。
它有着人类般的轮廓,却长着一对铜铃般凸起的巨眼,鼻子是夸张的蒜头鼻,嘴巴则咧到耳根,露出一口獠牙交错的、如同野兽般的牙齿。它的额头上,还雕刻着繁复而诡异的卷云纹,让整个面孔,看起来既威严,又充满了邪异。
“是铺首衔环的变种,饕餮纹。”林岳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这是他在青铜器上见过无数次的纹饰,象征着权力和威慑。
石头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对他而言,这只是一扇需要被打开的门。他将手中的钢钎收好,活动了一下肩膀,便准备上前,用他那强悍的力量,去尝试推动这扇看起来就无比沉重的石门。
“等等!”
孟广义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正要发力的石头,动作瞬间凝固。他缓缓转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孟广义。
孟广义没有立刻解释,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石门上那张狰狞的兽面,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小岳,”他头也不回地说道,“用你的手电,仔细照那张脸,特别是它的眼睛。”
林岳闻言,立刻将手中的强光手电,聚焦在那张巨大的兽面之上。惨白的光柱,将浮雕上每一丝细节,都照得纤毫毕现。
在强光的照射下,林岳终于发现了异常。
那对铜铃般的、凸起的巨眼,并非实心的雕刻。在眼球的正中央,也就是瞳孔的位置,各自存在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只有指头粗细的孔洞。这两个孔洞,黑得如此纯粹,仿佛能将照射进去的光线,都彻底吞噬。
它们,就像是这面墙壁上,睁开的两只真正的“眼睛”!
“这……”林岳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这是什么?”
孟广义没有回答他,而是从行囊里,再次取出了那根细长的、可伸缩的金属探针。他将探针拉长到一米左右,然后走到石门前,对着林岳低声说:“光别晃,稳住。”
说罢,他屏住呼吸,双手握着探针的末端,小心翼翼地,将那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针尖,对准了兽面右眼上的那个孔洞,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伸了进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岳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死死地握着手电筒,将光柱牢牢地锁定在那只正在被“探查”的眼睛上。
探针的前端,很快就没入了那深邃的孔洞之中,消失不见。
孟广义的动作,愈发轻柔,他的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探针另一端传来的、任何一丝微小的触感。
突然,他的手腕,轻轻一顿。
只听得石门内部,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但在这死寂的墓道里却又清晰可辨的“咔哒”声。那声音,就像是某个古老的、生锈的钟表零件,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异变陡生!
只见那张狰狞兽面的另一只眼睛,也就是左眼的那个孔洞里,毫无征兆地,突然沁出了一缕乌黑的、如同墨汁般的液体!
那缕液体,粘稠而缓慢地,顺着浮雕的轮廓,蜿蜒而下,在青色的石面上,留下了一道漆黑的、诡异的痕迹。
它就像是那只石雕的眼睛,突然流下了一滴……黑色的眼泪。
“滴答。”
一声轻响。
那滴黑色的“眼泪”,从兽面的下巴处滴落,掉在了下方的石板地面上。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起,一小股白中带绿的、刺鼻的青烟,猛地从地面上升腾而起。原本坚硬的石板地面,竟然被那小小的一滴液体,腐蚀出了一个不断冒着气泡的、指甲盖大小的凹坑!
一股强烈的、类似于盐酸和某种化学品混合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林岳看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一股寒气,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只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在不受控制地发软。如果……如果刚才石头直接上前推门,他的手,会怎么样?
“是强酸,或者是某种强腐蚀性的毒液。”孟广义的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他缓缓地收回了探针,看着地面上那个依旧在冒着白烟的小坑,沉声说道。
“这个机关,它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闯入者。箭弩、翻板,那些东西,虽然致命,但都是一次性的。而这个东西,它更阴毒。它的作用,是为了吓人,也是为了致残。”
他的目光,转向了脸色同样有些发白的石头。
“你想想,如果你刚才直接用手去推门,你的双手,会怎么样?就算你戴着手套,在这种强酸面前,也跟纸糊的没什么区别。你的手,会在瞬间被废掉。而推门的时候,人的脸,通常会下意识地凑近门缝,去观察里面的情况。那个时候,这滴‘眼泪’,就会不偏不倚地,溅到你的眼睛和脸上。”
孟广-义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地敲击在林岳的心上。
他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一个鲜活的人,在推开一扇石门的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古代的歹毒“眼泪”,毁掉容貌,烧毁双眼。那种痛苦和绝望,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地下的东西,是活的。”孟广义幽幽地说道,他转过头,看着满脸震惊的林岳,“书本会告诉你,墓里有什么规制,有什么陪葬品。但书本不会告诉你,建造这座墓的人,他当时在想什么。他会用什么样的心思,去保护他死后的一切。这已经超出了机关术的范畴,这是人心,是人性里最险恶、最歹毒的那一部分。”
林岳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张依旧狰狞的兽面,和那道触目惊心的黑色泪痕。
这一刻,他终于深刻地明白了孟广义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古墓的危险,从来不仅仅来自于那些看得见的结构和陷阱。
更大的危险,来自于建造者的……人心。
这血淋淋的、惊心动魄的“第一课”,让他对这片黑暗的地下世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