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逸走在前面，脚步没停。布伦希尔德跟在他后面半步远，眼睛不停地看四周。
前面的雾变少了，山谷变得开阔。一条铺着碎石的小路通向深处，两边是用木头和藤蔓搭的简陋棚子。几个绿色皮肤的身影在棚子里干活，动作整齐，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着一样。
布伦希尔德停下，手摸了摸腰间的笔记板。
她见过矮人王都的兵工厂——三百个学徒分三班倒，每组都有监工拿着鞭子喊话，才能保持节奏。可眼前的这些哥布林没人指挥，没有哨声也没有鼓声，却干得顺畅自然，好像不用想就能配合好。
“那边。”段逸指着矿洞口。
三个人一组的工人从洞里走出来，每人肩膀上扛着一块青灰色的石头，大小几乎一样。他们走到空地中间的堆料区，同时弯腰放下石头，转身，走路，再转身接下一块——整个过程连一秒钟都没多花。
布伦希尔德走上前，在离最近一组工人不到两米的地方蹲下。
这组人在砌墙。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递石头，一个接住后马上放进墙里。他们的手从来不碰，但每次交接都很准。更奇怪的是，他们不看对方，眼睛一直盯着墙面，好像知道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
她盯着其中一个人的手。那手很粗糙，手指粗大，指甲缝里全是灰。可就是这双手，在放好石头的瞬间收力、松手、转身拿新石头，动作连贯，一点也不卡。
“你们……用了心灵感应？”她回头问。
段逸站在她斜后方，摇头：“没有。”
“那他们怎么做到这么同步？”
“我下命令，他们执行。”
“就这些？”
“对。重复多了就成了习惯。就像你拧螺丝，不用想也知道要转几圈。”
布伦希尔德站起来，快步走到另一组搬运队旁边。她伸手拦住一个刚放下石头的工人，抓住他的手腕测脉搏。
心跳正常，呼吸平稳，体温也正常。不是靠药，也不是魔法控制。
“他们不会累吗？”她问。
“会累。但我换班勤。一组干满二十分钟就休息，休息好了再上。”
“二十分钟？”她猛地抬头，“连时间都卡得这么准？”
段逸没说话，抬起手臂。他手腕上绑着一块用树皮和铜片做的计时器，指针正指着某个刻度。
布伦希尔德低头看自己的笔记板，手指有点抖。
她写下第一行字：动作高度统一，不说话，不看对方，误差小于半根手指宽。
接着写：换班时间精确到分钟，体力分配合理，工作节奏稳定。
她咬着笔头，突然抬头：“你们有多少这样的小组？”
“现在有一百二十七组，分布在采矿、运输、建筑、加工四个地方。”
“全都这样？”
“只要是基础工人，都能做到。”
布伦希尔德沉默了几秒，走向最近的棚子。里面几个人正在组装木架。她蹲下，仔细看他们的手。
一个人削木头榫头，另一个打孔。两人背靠背坐着，中间有矮墙挡着，看不见对方。可每当削好的榫头放到地上，打孔的人立刻捡起来，插进框架里。
她用手摸地面——一道浅线把两人的活动范围分开。每个动作的位置都固定，连木屑飞的方向都一样。
“这不是干活。”她小声说，“这是机器。”
段逸走到她身边：“他们是人，不是机器。但他们比机器可靠。不会抱怨，不会偷懒，只要命令清楚，就能一直干下去。”
布伦希尔德翻开新的一页，开始画图。
她画出四人小组的工作流程：拿材料→搬运→交接→安装→返回。每个步骤用箭头连起来，标上时间、距离和动作次数。
“你试过让他们做别的事吗？”她问。
“试过。让挖矿的去修墙，效率立刻降三成。他们擅长重复，不擅长变通。”
“所以你是按工作分组？”
“对。谁适合做什么，我就安排什么。做得好就留下，做不好就调走。”
布伦希尔德抬头看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做的？”
“从第一个工人醒来的那天。”
她一愣：“你是说……这是你一点点训练出来的？”
段逸点头：“最开始他们乱动，交接时经常撞到。我就把动作拆开，一步一步教。今天练拿石头，明天练转身，后天练放稳。一个月后，他们自己就学会了配合。”
布伦希尔德的手停在纸上。
她想起自己在王都的日子。师父教徒弟，总是说“照做就行”，没人统计动作几步，没人记录花了多少时间。可眼前这个人，竟然把工作分成可以量化的步骤。
“你不是工匠。”她说，“你是……驯兽师？”
段逸摇头：“我不是驯化他们。我是给规则。规则清楚，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做。”
布伦希尔德站起来，走向下一个区域。
那里几个人正在操作一台手动碾磨机。两人推杆，两人加料，一人清理出口。机器运转平稳，粉末均匀落下。
她蹲在出口下面，伸手接了一捧粉末。颗粒大小基本一致。
“这机器是你设计的？”
“改过三次。第一次堵料，第二次轴承太热，第三次震动太大。现在这个版本加了双层减震垫，进料口也加了导流槽。”
布伦希尔德抬头：“你试错的时候记数据了吗？”
“每一版都记了。哪天改的，换了什么零件，用了多少材料，出了什么问题，怎么解决的——所有信息都在数据库里。”
“能让我看看吗？”
“等你觉得你能看的时候再说。”
她没生气，反而笑了：“好。我不急。”
她回到刚才那组砌墙的工人旁边，再次蹲下。这次闭上眼，只听声音。
石头落地的声音，脚步声，呼吸的节奏。三个人的动作像钟表一样准，一点不差。
她睁开眼，快速写下：协作靠标准动作和准时换班，不是靠聪明，也不是魔法，本质是长期训练形成的习惯。
然后抬头问段逸：“你说他们没有意识连接？”
“没有。”
“那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知道。但他们不在乎为什么干。他们只管执行命令，完成任务。”
布伦希尔德很久没说话。
她见过很多工匠，也见过很多士兵。但从没见过谁能把一群低等生物管理到这种程度。
这已经不是打仗，也不是做工。是一种全新的方式。
她忽然开口：“如果我把一套新动作教给他们，他们能学会吗？”
“可以。只要你能把每一步讲清楚。”
“比如……让搬运组改成装配组？”
“没问题。但需要时间训练。”
布伦希尔德低头看着笔记，笔尖顿了一下。
她想到了一件事。
“你有没有想过，”她慢慢说，“把这些动作做成通用模板？比如‘标准搬运流程’‘高效砌墙方法’，然后复制到其他组？”
段逸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很短，但她感觉到了变化。
“你刚才说的，”他说，“跟我以前想过的一件事很像。”
她心跳加快：“什么事？”
“还没成型。但如果你真想留下来做事，我们可以一起试试。”
布伦希尔德没回答。她低下头，继续写。
但这一次，她写的不再是观察记录。
而是草图。
一张关于如何把人类工业模式用在异世界工人的初步想法。
阳光斜照进山谷，金属架子在地上投出直直的影子。远处传来工人的脚步声，整齐一致，像某种古老的节拍。
段逸站在高台边上，不再说话。他看着下面有序运行的一切，表情平静。
布伦希尔德跪坐在地上，笔尖快速移动。
袖子沾了土，一缕头发掉在额前，她也没察觉。
嘴里轻轻说着：
“这不是劳动……这是舞蹈……是用身体写出的工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