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凌绝心中如何难以置信,事实就是如此。
无忧不仅抵达了倒悬剑山的最深处,将试炼进度推至前所未有的终点,更幸运地直面了此间最大的机缘。
凌绝心中不免有些懊恼。
他未曾料到无忧能一次次地创造惊喜,竟真能闯到最后,以至于事先未作任何提点。
要知道,那最大的机缘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得到的。
即便强如他凌绝,当年也仅是见过那人一面,终究未能通过最终的考验。
不过,即便无法完美通关,只要能在此关中坚持下来,与黑衣青年有所交集,所得好处也必将远超前面任何一关。
如今,无忧已在幻境中寻到那人,并与之交谈数句,这本身已是莫大的机缘。
对此,凌绝心中亦充满好奇。
以往蓬莱仙境并非没有天骄闯入此关,其中甚至不乏化神期俊杰,但他们大多被那独特的凡尘酒气逐渐淹没了神智,最终醉倒沉沦,宣告失败。
毕竟那酒气会随时间不断增强,第一日尚可抵御,到了第三日,便是真仙临凡恐怕也得醉倒。
偶有惊才绝艳之辈能够通关,无一不是在自身被彻底淹没前,凭借超凡洞察力或特殊手段找出幻境中隐藏的空间出口,强行脱离。
谁又有余裕和时间,去刻意寻找那隐藏至深的黑衣青年?
这般做法,严格来说并非完美通关,只能算成功脱离,勉强合格。
如同修炼资质,甲等与丙等虽都具备天赋,其间差距却不可同日而语。
完美通关与勉强通关,更是天壤之别。
而想要达成传说中的完美通关,寻到“那人”仅仅是第一步。然而即便找到那人又如何?寻常修士,根本承受不住那人无意中外放的一丝剑势!
凌绝曾见过,早年有一名心高气傲的返虚期修士挑战此关,在幻境中历经艰辛终于窥见那人身影,结果却被对方一个眼神引动的绵绵雨意剑势直接震碎心神,狼狈地被轰出幻境,以惨败收场……
对于无忧能闯到第五十层,凌绝已觉是莫大惊喜。此刻他只希望,即便无忧最终无法完美通关,甚至只是勉强脱离失败,也不要因此道心受挫,一蹶不振。
……
幻境之内,酒肆之中。
无忧自然听不到外界的纷扰。此刻的他,正苦苦支撑着,仅仅维持自身不被黑衣青年无形的气势彻底压垮、驱逐出这片空间,便已拼尽全力。
那黑衣青年仅仅一个眼神,周遭倾盆暴雨便仿佛化作他的意志,绵绵雨意带着润物无声却又无可阻挡的磅礴大势,几乎要将无忧直接压服在地,碾出酒肆!
无忧浑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他死死咬着牙关,任凭恐怖势压迫着内腑,带来阵阵撕裂剧痛,嘴角已渗出丝丝血迹。
但他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眼神中的倔强与不屈如同燃烧的火焰,绝不屈服!
此时,少年的心中亦有预感:一旦在这股压力面前退缩,哪怕只是心神一丝松懈,被轰出这个酒肆,那么此次挑战便宣告彻底失败,绝无重来机会。
所以,他死也不会退!
对于黑衣青年那句“何为剑”的提问,他更是紧守心神,不作任何仓促回答。
时间在无声对峙中流逝,酒肆外暴雨如注,仿佛永无止境。
良久,黑衣青年微微一怔,似乎对无忧能坚持如此之久感到一丝意外。他缓缓放下酒坛,周身那令人窒息的无形气势悄然收敛。
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弧度,他再次望了无忧一眼,淡淡吐出三个字:
“嗯,还可以。”
虽然此人散了直接压迫无忧的气势,但酒肆之外的倾盆暴雨却未曾停歇,依旧狂暴地冲刷着天地。
无忧暗中催动《龙虎不灭身》,体内因对抗气势而受的伤势在雄浑气血与灵力滋养下飞快愈合。
他面上不动声色,径直落座在黑衣青年对面,目光平静地直视对方,淡淡问道:“你,是谁?”
黑衣青年眼中掠过一丝缥缈之意,轻笑道:“你说我是谁,我便是谁……姓名与身份,在此地并无意义。浮生若梦,你我皆不过是天地间的过客云烟……”
“何为真,何为假?就如你认为此间幻境为假,而外界蓬莱仙境为真,但事实……当真如此吗?”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无忧,又开始自顾自地独饮起来。
无忧皱眉,感觉这人说话神神叨叨,半句话都听不懂。
这里是剑冢试炼制造的幻境,自然是假;外面的蓬莱仙境是真实存在的圣地,自然为真。这有什么好辩驳?
他心中虽如此想,却也知与这等人物争辩无益,随即沉默下来。
两人对坐,再无言语。
但周遭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加浓郁醉人,而酒肆之外的雨幕也变得愈发狂暴骤烈,雨声如战鼓擂动。
此时,黑衣青年再次放下喝了一半的酒坛,忽然拂袖朝天随意一招。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漫天倾泻的狂暴雨水仿佛瞬间被赋予灵性,不再落地,而是化作无数道晶莹水流,如同百川归海般,纷纷倒卷而入,精准地飞入他身前那看似寻常的酒坛之内。
顷刻之间,天地间的雨水消失一空,天空虽依旧阴沉,却再无半滴雨落下。
而青年身前的酒坛之中,酒水似乎并未增加多少,仍旧半满,仿佛那吞纳了漫天暴雨的,并非这小小酒坛,而是别的什么……
“我喝的不是酒,而是雨。我品的也不是水,而是剑。”
青年自语。
他忽然再次抬头,第二次向无忧发起提问:
“故,何为剑!”
无忧眉头微皱,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没有回忆任何书籍中的标准答案,也没有脱口而出剑主凌绝指点过的精要。他甚至没有急着回答问题,反而缓缓闭上双眼,似乎连那对面提问的黑衣青年,他也不再理会。
少年仿佛触摸到了什么,脑海中灵光闪烁,关于剑道的种种感悟纷纷涌入脑海,却又仿佛隔着一层薄纱,未能彻底看清。
他的剑道境界,早已在小成之境稳固,距离大成仅剩半步之遥。
他回忆起剑道境界的划分:
剑术阶段:手中有剑,心中无剑,专注于基础剑招的凝练;
剑意阶段:手中有剑,心中亦有剑,明悟剑之意境;
剑心阶段:手中无剑,剑由心生,天地万物皆可为剑;
无剑阶段: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无剑无招,举手投足间却皆蕴含无上剑意,归于大道。
忽然,无忧抬手,学着黑衣青年之前的动作,向着酒肆之外轻轻一点。
下一刻,酒肆四周原本已停的雨幕,竟随着他这一指,再次淅淅沥沥地降落下来!
虽然远不及黑衣青年召来的暴雨磅礴,但那雨意与剑势交织的韵味,竟有几分相似!
“才看我用一次,就能模仿其形了么……”黑衣青年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依旧自饮自酌,“但,还不够。剑心未成,雨意未修,如何能得其神髓?”
无忧依旧不与青年搭话,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悟世界里。
他屈掌凌空一抓,周身寒气四溢,落下的雨水竟在他掌间迅速凝聚、冻结,化作一个晶莹剔透的空酒坛。
而后,他学着青年的姿态,向天一指!
漫天雨水仿佛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再次倒卷,纷纷投入他掌中那冰晶酒坛之内。
天地间,雨再次停了。
从施法动作到雨水收纳,他与黑衣青年之前的举动几乎一模一样,堪称完美复刻。
但无忧心中清楚,这仅仅是“术”的模仿,他需要的,是领悟其背后的“意”!是那将雨水化作剑意,将饮酒变为悟道的无上境界!
他始终不发一言,默默捧起自己盛满了雨水的冰晶酒坛,与黑衣青年一般,对坐而饮。
黑衣青年眼中第一次露出真正的奇异之色。
顷刻之后,他赞许一笑,吐出两个字:
“不错!”
这是他第二次赞许无忧。第一次赞的是面对恐怖威势毫不动摇的坚定道心。这第二次赞的,则是看破表象、直指核心,并且拥有恐怖模仿与学习能力的超凡悟性。
“呵!”
黑衣青年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
“但是,光学着我可不够。此间雨意与剑势连绵不绝,浩瀚无边,不知你……又能在此坐多少日,饮下多少‘雨’?”
无忧心如止水,仿佛未闻。
他只是独自捧着那冰晶酒坛,一口一口,饮着其中淡而无味,却蕴含着绵绵雨意与刺骨剑势的“雨水”。
一天,两天,三天……
一月,两月,三月……
时光在这片奇异幻境中仿佛失去意义。
无忧始终保持着自饮自酌的姿态,一遍遍地模仿、体悟着先前黑衣青年那看似随意的动作。
领会着其中蕴含的无上剑道。
感受着其中化雨为剑,又纳天地之势于杯盏之间的伟力。
每一个月过去,无忧周身萦绕的剑道气息都会变得更为凝练深邃,如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一种难以察觉的蜕变。
但同样,每一个月过去,他捧着酒坛的手也会微微颤抖,脸色也会苍白一分。
那雨水中的剑势并非温和滋养,更带着凌厉的磨砺与冲刷。
他的生机,正在这种持续高强度感悟与对抗中,飞速流逝……
……
幻境之中,光阴的流速与外界并不相同。
幻境一年,外界蓬莱仙境不过一天。
无忧在那酒肆之中,与黑衣青年对坐饮雨。
这一坐,在幻境之中便是悠悠百年岁月。而外界,方才过去百日而已。
无妄仙剑冢,倒悬剑山之外。
一直借助剑主令牌权限,密切偷窥着第五十间情况的凌绝,此刻已然陷入了巨大的震撼之中,久久无法言语。
他周围,那一群被他召集而来的剑冢弟子们,更是一个个目瞪口呆,眼神涣散,一副魂魄离体般的模样。
孩子看似在发呆,实则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这还是百天之前,凌绝见无忧闯到最后,心生感慨,特意动用权限,将无忧在剑冢内的身姿显化出来,给他的这些弟子看看。
让他们以此作为激励,鞭策他们努力奋斗。
你瞧,那皇极无忧接触剑道才多久?初入剑冢时,其剑术在许多资深剑修眼中与菜鸟无异。再看看人家现在,一路高歌猛进,已然闯到了连许多前辈都望尘莫及的最后一关!
你们这些日日在此修行之人,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可惜,从眼下弟子们的反应来看,这激励的效果……似乎稍微有些过头了……
要知道,那第五十层幻境中的酒气极为霸道,即便是心智坚定的返虚修士,理论上也绝无可能在其中滞留超过三日!
但无忧,却在其中滞留了那么久,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周围有弟子从震撼中稍稍回神,忍不住压低声音,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百……百日了!我记得古籍有载,当年那位惊才绝艳的彦青剑仙,也不过在其中支撑了两日半吧?”
“何止!听说三百年前那位以道心坚定着称的潘引壶长老,试图冲击此关,结果不到三日便被酒气熏得道心失守,出来后浑浑噩噩了半年才恢复!”
“这位皇极师弟……不,皇极师兄,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难道他有什么万法不侵的特殊体质?”
只是他们多是赞叹无忧在那酒气中坚持的时间之长,但对于喝雨如酒一事,却是不发表看法。
没办法,看不懂就别瞎猜,免得徒惹笑话。
没看到连他们的凌绝师傅,此刻都还紧锁着眉头,一脸凝重地盯着光幕吗?
若是蠢材做出了出人意料之事,大多会引来嘲笑。但若是一个你拍马也难以企及的绝世天才,做出了你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你只会感慨自己的智商跟不上。
外界,无人能真正明白,无忧在那幻境酒肆之中,百年饮雨,究竟意欲何为。
能明白其中真意的,或许唯有幻境中那神秘的黑衣青年,以及那位心无旁骛,独饮百年雨水的少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