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川的工业心脏在“银龙术”的驱动下强劲搏动,军械所的“雷火”与“一窝蜂”已初露峥嵘,华棠的军医院更是在“磺胺”的奇迹下筑起了生命的防线。整个寒川,如同一架日益精密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高速运转,爆发出令人瞩目的力量。然而,就在这表面繁荣、锐意进取的景象之下,林牧之与核心决策层却敏锐地察觉到一股越来越令人不安的潜流——一种源自根基的、无声的危机正在蔓延。
这危机的核心,是人,更确切地说,是能够理解、掌握并推动这架复杂机器持续运转的合格人才。
最初的困境,出现在工业区的流水线末端和军械所的精密工坊里。
一名负责“雷火”步枪枪机最终校准的年轻工匠,因为看不懂图纸上标注的尺寸公差符号,仅凭手感安装,导致一批次五十支步枪的击发机构存在隐患,险些酿成大祸。
一名负责调配“一窝蜂”火箭发射药配比的学徒,因不识数,无法精确计算不同批次硝石的纯度差异所需的比例调整,凭感觉抓药,造成一次试验齐射时,火箭推力严重不均,半数坠毁。
军医院里,一名勤奋的护士,因不识字,无法准确记录伤员的体温变化和用药反应,只能依靠模糊的记忆和符号,导致医嘱执行出现偏差。
这些看似偶然的“小失误”,背后指向同一个残酷的现实:寒川迅猛发展的工业、军事和医疗体系,其复杂度和精细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依靠口传心授、师徒经验、以及文盲或半文盲劳动力所能支撑的极限。
更严峻的挑战来自管理层和技术层。
王玄策手下的文吏,在处理日益复杂的物资调度、人口统计、工程预算时,常常因算学基础薄弱而捉襟见肘,错误百出。
禽滑略哀叹,能看懂他绘制的复杂机械图纸、理解力学原理的工匠,凤毛麟角,许多技术革新构想因找不到合适的人去执行而搁浅。
华棠更是迫切需要在医护人员中普及基本的解剖、药理知识,否则“磺胺”的使用规范都难以准确传达。
“主公,长此以往,恐…恐有大厦将倾于蝼蚁之患啊!”王玄策捧着几份因计算错误导致物资错配的文书,忧心忡忡地向林牧之进言,“工匠不解数理,何以造精器?文吏不通文墨,何以理万机?如今寒川之业,已非昔日流寇草莽,若无知书达理、通晓技艺之民,一切辉煌,终是沙上之塔!”
苏婉清也补充道:“流民之中,识字者百中无一。军中士卒,能写自己姓名者已属不易。如此根基,如何承载主公工业兴邦之宏图?”
林牧之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需要他亲自核对的报表,再望向窗外轰鸣的工坊。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这种“知识断层”带来的窒息感。寒川的躯体在钢铁与火焰中飞速成长,但维系其运转的“神经脉络”——基础教育,却脆弱得如同蛛丝。
“诸公所言,切中要害。”林牧之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我寒川,可于一夜间炼出好钢,可于数月内造出利铳,然…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养一代知文识数、明理通技的国民,其难其缓,远胜建十座高炉!”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寒川疆域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核心区域:“然,此关不过,寒川终无未来!基础教育,必须办!再难也要办!”
一场比攻克技术难关更为漫长、更为艰巨的战役——基础教育普及战,就此在寒川拉开序幕。林牧之任命王玄策为“文教总提调”,全权负责此事。
然而,理想丰满,现实却骨感得令人绝望。
首要困境,是“教什么”?
传统的四书五经、儒家经典,显然与寒川急需的工匠、士兵、管理员格格不入,且耗时太长。但完全摒弃人文,只教算数工匠,又恐培养出只会操作的“匠奴”,缺乏忠诚与远见。
王玄策与禽滑略、华棠等人激烈辩论,最终在林牧之的裁定下,确定了“寒川蒙学” 的初步纲目:以实用为核,扫盲为先。核心课程包括:
1. 《寒川千字文》:编纂一套包含常用字、寒川地名、军械名称、生产术语的识字教材,取代传统《千字文》。
2. 《实用算学》:教授基础算术、度量衡换算、简单图形计算,直接服务于生产生活。
3. 《寒川地理与律法简编》:让学子了解寒川疆域、资源、以及必须遵守的基本法规。
4. 《工械常识》或《医卫常识》(选修萌芽):初步接触物理、化学、生物常识,激发兴趣。
这套纲目,可谓离经叛道,充满了“功利”色彩,却也是基于现实无奈的抉择。
第二大困境,是“谁来教”?
寒川识字率极低,能胜任教师者寥寥无几。王玄策搜罗全城,勉强凑出二十余人,多是些落魄文人、账房先生、甚至还俗僧道,水平参差不齐,对新的教学纲目理解各异,甚至心存抵触。
“让老夫教这些匠户之子算账识字?岂不有辱斯文?”一位老秀才拂袖而去。
师资的匮乏,成为最大的瓶颈。
第三大困境,是“如何教”?
没有固定的校舍,最初只能在工坊区空地、废弃仓库甚至大树下授课。没有统一的课本,全靠教师手抄或口述。没有纸笔,学生用沙盘、石板练习。年龄跨度极大,从垂髫小儿到青年工匠坐在一起,教学难度巨大。
更棘手的是,民众的意愿。许多百姓和士卒认为,让孩子\/自己去干活、打仗才是正途,读书识字是“无用功”,甚至担心被征去当文书而逃避。
第四大困境,是“资源从何而来”?
建立校舍、购置(或自制)文具、支付教师微薄的薪俸,都需要钱粮。在军费和生产投入巨大的情况下,教育开支显得“奢侈”而“不急迫”,常被挤占。
开局举步维艰。第一所“蒙学”草草开办,仅有三十余名学生,教师水平有限,课堂混乱不堪。流言蜚语四起,质疑声不绝于耳。
“有这功夫,不如多打一把刀!”
“识几个字,能当饭吃吗?”
王玄策焦头烂额,数次向林牧之请辞。
面对重重困境,林牧之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与决心。他没有责备王玄策,而是采取了多项坚定措施:
1. 以身作则:他宣布,自己的近卫营和都督府所有年轻文吏,必须分批进入蒙学学习,考核不合格者降职处理。此举极大地震慑和激励了众人。
2. 政策倾斜:颁布《劝学令》,规定蒙学优秀学子,未来可优先进入工造总局、军医院或担任基层官吏;其家庭可减免部分赋税。强制要求各工坊,年轻工匠必须接受扫盲教育。
3. 资源保障:力排众议,从紧张的财政中划出“定项教育款”,确保蒙学基本运行。下令工造总局研制廉价的“寒川纸”和“炭笔”。
4. 培养师资:开设“师范速成班”,从稍有文化的青年中选拔培养教师。甚至大胆起用如华棠、禽滑略等专业人士,不定期前往蒙学讲授实用知识,开阔学生眼界。
过程,缓慢而痛苦,见效甚微。但林牧之始终坚信:“今日播种,虽未见苗,然他日成林,可荫庇万代。此乃寒川真正之百年大计,纵千难万险,亦不可废!”
基础教育的困境,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寒川繁荣背后的脆弱根基。这场关乎未来的播种,远比一场战役更加考验统治者的远见和毅力。寒川的科技兴邦之路,能否真正走得深远,不仅取决于工厂里的钢铁洪流,更取决于这蒙学课堂里,那朗朗的读书声,能否最终汇成推动时代前进的智慧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