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川的工坊区在“标准化”的浪潮下,逐渐摆脱了杂乱无章,开始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感。卡尺的咔哒声、规尺的比对、检验员的报数声,取代了部分随心所欲的敲打。寒川铳的零件合格率稳步提升,产能虽仍有限,却已能看到规模化生产的曙光。
然而,一个新的、更为基础的瓶颈,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扼住了工坊的咽喉——动力。
所有的加工,无论是锻打钢坯、钻铳枪管、还是磨制零件,无一例外依赖最原始的人力或畜力。壮硕的工匠轮动沉重的大锤,汗如雨下地反复锻打;拉动着巨大弓钻的学徒,双臂酸痛欲裂;甚至征调来的战马,绕着石磨般的砂轮盘日夜转圈,也很快累得口吐白沫。
效率低下,产能受限,工匠们体力消耗巨大,伤病率居高不下。禽滑略面对着一张张不断要求增加人手的请援文书,愁眉不展。标准化解决了精度和互换性问题,但“动力”这个最根本的问题不解决,寒川的工业心脏就永远无法强劲跳动。
“人力有穷时啊…”禽滑略揉着酸胀的胳膊,望着工坊里挥汗如雨的人群,喃喃自语。他翻遍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古籍残卷,希望能找到一丝灵感。风力?寒川地处山谷,风力不稳且弱。畜力?已至极限。还有什么?
一日,他巡视到工坊区边缘,为熬硝和淬火提供水源的“寒溪”旁。看着那湍急的溪水奔流不息,常年不断,冲击着岸边的岩石,溅起白色水花,一个早已有之、却始终未能深入实践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水力!
“借水之力,以代人力!”禽滑略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立刻奔回工坊,翻出几卷描绘古代“水排”、“水磨”的残图。原理简单:利用水流冲击木轮,通过一系列齿轮和连杆,将圆周运动转化为往复或旋转运动,从而驱动锤、磨、锯等工具。
然而,知易行难。寒溪水流虽急,但落差不大,如何最大化利用?齿轮传动如何设计才能高效且耐用?如何将动力分配到多个工位?这些问题,远非几张简陋的古人示意图所能解决。
禽滑略再次陷入废寝忘食的疯狂状态,在工坊的空地上用木棍和泥巴搭建模型,反复推演。但工程实践非其所长,进展缓慢,屡屡失败。
消息传到林牧之耳中,他立刻意识到了此事巨大的战略意义。他亲自来到寒溪边,看着禽滑略那近乎魔怔的样子和地上歪歪扭扭的模型。
“禽滑先生,此法若成,可抵千军万马!”林牧之目光灼灼,“你需要什么?”
“主公!需要精通水利、营造之人!需要木匠、石匠!需要…需要大量的尝试,可能会失败很多次!”禽滑略急切道。
“准!”林牧之毫不犹豫,“王先生,立刻从流民中征募所有曾有治水、筑坝、建桥经验的匠人!苏司丞,调拨所有可用之木材、石料!郑将军,派一队士卒听候禽滑先生调遣,负责土石工程!”
一场利用自然之力的宏大试验,在寒溪畔轰轰烈烈地展开。
被征募来的老河工、营造匠起初对禽滑略那些“异想天开”的图纸将信将疑,但在林牧之的强力支持和充足物资保障下,也全力投入。选址、勘测、设计堰坝、开挖引水渠…工地上号子震天,热火朝天。
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
第一次修筑的简易堰坝,一夜之间被激流冲垮。
设计的木质水轮强度不够,在急流中运转不久便散架解体。
齿轮传动机构摩擦巨大,效率低下,且极易磨损。
试图用一套水轮驱动多个工位的设想,因动力分配不均和传动距离问题,彻底失败。
失败、重建、再失败…寒溪畔堆积着大量的残破木料和石块,仿佛在诉说着尝试的艰辛。质疑声再次响起,认为这是在浪费本就紧张的人力物力。
关键时刻,林牧之再次亲临工地。他没有责备任何人,而是挽起袖子,与工匠们一起搬运石块,加固堤坝。他的行动,无声地坚定了所有人的信心。
“失败乃成功之母。”林牧之对满脸烟尘、眼窝深陷的禽滑略和众工匠道,“水之力,亘古不息。我等今日之苦工,乃是为寒川开创万世之基业!继续!”
受到鼓舞的团队重新振作。禽滑略与老河工们彻夜商讨,改进水坝结构,增加泄洪道。工匠们尝试用铁件加固水轮关键部位,改进齿轮的材质和啮合方式。面对多工位驱动的难题,他们暂时放弃,转而集中力量攻关单一功能的专用水力机械。
首先突破的是对动力要求相对简单、却极度耗费人力的水力锻锤。
经过无数次调试,一座坚固的石木结构水坝成功蓄水,一道可控的引流渠将水流引至一个巨大的、带有辐板的水轮上。急流冲击辐板,带动水轮隆隆转动。通过一根粗大的传动轴和一套简易的凸轮机构,水轮的旋转运动被转化为垂直的、规律性的起落运动,驱动着一个重达数百斤的铁质锤头,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精准地砸在固定的铁砧上!
咚!咚!咚!
富有节奏的巨响,第一次不是由人力发出,而是由自然之力驱动,回荡在寒溪谷中!围观的人群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工匠们只需在一旁夹持、翻转锻件,效率何止提升了十倍!而且锤击力度均匀,产品质量更佳!
“成功了!水力锻锤成功了!”禽滑略热泪盈眶,几乎虚脱。
初战告捷,信心倍增。团队马不停蹄,开始攻关更精细的水力钻床和水力磨床。用于钻铳枪管的钻床,需要稳定的旋转和进给;用于磨制零件的磨盘,需要均匀的转速。这对传动机构的精度要求更高。
工匠们发挥出惊人的智慧,利用硬木制作更精密的齿轮,用牛油润滑减少摩擦,设计出巧妙的离合装置来控制钻头的进给速度…虽然故障依然频发,但方向已经明确。
数月之后,寒溪畔已然大变样。一连串小型堰坝和引水渠沿溪而建,驱动着七八台不同功能的水力机械:锻锤轰鸣,钻头飞旋,磨盘转动…以往需要数十名壮劳力才能完成的工作,现在只需寥寥数人看管机械即可。工坊的产能,尤其是对粗坯的加工能力,得到了爆炸式的增长!
更重要的是,解放出来的大量人力,可以投入到更精细的组装、调试和新技术研发中。整个寒川的军工生产体系,因为水力的引入,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
林牧之站在溪边,听着这由水流奏响的工业序曲,心中澎湃不已。他对身旁的王玄策和禽滑略说道:“今日之水力,虽仅用于工坊,然其意义,远超于此。它证明了一点:人智可驭天力。此乃寒川走向强盛之不竭动力源泉!”
他目光远眺,仿佛看到了未来:“水力可驱动机械,亦可驱动车船,灌溉农田…禽滑略先生,此奇迹,方为开端。寒川的工业之路,将由此…奔腾不息!”
寒溪的奇迹,不仅极大地提升了寒川的硬实力,更深刻地改变了所有人的观念。一种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强大自信,开始在这片饱经战火洗礼的土地上,悄然生根发芽。科技兴邦的画卷,因这奔流之水,添上了最富动感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