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渊在寒川客舍中等待了三日。这三日间,他并未闲着,而是在皇甫嵩(奉命作陪)的引导下,看似随意地参观了寒川的工坊区(非核心)、民安区,甚至远远观摩了城防演练。所见所闻,无不令他暗自心惊。寒川的秩序、军民的精气神、尤其是那远超想象的工艺水平,都让他对这座“流民之城”的评价一再提升。
然而,他心中那份属于千年世家的优越与算计,却并未减少。他相信,自己开出的价码——柳家的支持、旧土族的联盟、以及一位真正的名门闺秀——对于任何有志于天下的雄主而言,都是难以拒绝的。林牧之的犹豫,在他看来,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姿态。
第四日清晨,林牧之终于再次于指挥所正厅召见了柳文渊。
厅内气氛庄重。林牧之端坐主位,王玄策、郑知远、禽滑厘、苏婉清等核心人物分列两侧,面色肃然。柳文渊步入厅中,感受到这股凝重的气氛,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依旧带着从容的笑意。
“林城主,三日考虑,想必已有决断?”柳文渊拱手施礼,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志在必得的自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牧之身上。苏婉清垂着眼睑,指尖微微收紧。
林牧之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深潭,直视柳文渊,声音清晰而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柳公,三日来寒川上下,深感柳家及诸位世交厚爱。联姻结盟之意,实乃重诺,牧之与诸位同仁,反复思量,权衡利弊。”
他微微停顿,厅内落针可闻。柳文渊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预感到一丝不寻常。
只听林牧之继续道:“柳小姐贤名,牧之仰慕。河东柳氏及北境旧族之力,若得相助,于我寒川确是臂助。然…”
这个“然”字,让柳文渊的心猛地一沉。
“然,婚姻之道,贵在诚,重在信。牧之与柳小姐素未谋面,无情无谊,若因势利而合,与市贾交易何异?此其一。”
“寒川自立城以来,所恃者,非高门之荫,非旧族之助,乃万千军民同心,血汗共铸!其志不在苟安,不在为一家一姓之私利张目,而在为北境苍生,争一条活路,求一个公道!若与旧族联姻,利益纠缠,恐寒川初心蒙尘,步伐受阻,此其二。”
“其三,亦是牧之最不能苟同之处——柳公所言‘驱狄为先,缓抗朝廷’。恕牧之直言,北境糜烂至此,狄患固然大敌,然朝廷无道,官逼民反,亦是根源!寒川与朝廷,早已无转圜余地。若要寒川弃根本之仇,转而与虎谋皮,牧之…做不到,寒川万千军民,亦绝不会答应!”
字字铿锵,句句如铁!没有丝毫委婉,直接而彻底地拒绝了联姻提议,更驳斥了柳文渊暗含的政治条件!
厅内众人,虽早有心理准备,仍被林牧之如此直白、如此强硬的态度所震撼!王玄策眼中闪过一丝惋惜,随即化为释然与敬佩;郑知远胸膛一挺,面露傲色;禽滑厘抚须颔首;苏婉清猛地抬起头,望着林牧之的侧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光彩。
柳文渊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青白交错。他万万没想到,林牧之竟会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绝!这简直是在打整个河东柳氏和北境旧族的脸!
“林城主!”柳文渊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愠怒,“此言…未免太过决绝!老夫此行,代表的并非柳氏一门,乃是北境数家世交的共同意愿!城主可知,拒绝此议,寒川将失去何等助力?又将…树立何等强敌?”
话语中,已带上了明显的威胁之意!
林牧之神色不变,淡然道:“柳公之意,牧之明白。寒川无意与任何人为敌,然,亦不会以原则和初心为代价,换取苟安。寒川之路,纵再艰难,亦将凭手中刀剑、胸中热血、脑中技艺,自行开辟!旧族若愿以平等之姿,以抗狄安民为共志,进行公平交易、技术切磋,寒川大门敞开,必以礼相待。若欲以联姻为饵,行操控掣肘之实…请恕寒川,难以从命!”
软中带硬,既拒绝了联姻,又并未完全关上合作的大门,但主导权,必须掌握在寒川手中!
柳文渊脸色铁青,死死盯着林牧之,半晌,忽然冷笑一声:“好!好!好一个‘自行开辟’!林城主志存高远,老夫佩服!只望他日,寒川莫要后悔今日之决断!”
说罢,他猛地起身,拂袖便欲离去。气氛瞬间将至冰点。
“柳公且慢。”林牧之忽然开口。
柳文渊脚步一顿,冷哼一声:“林城主还有何指教?”
林牧之站起身,从案上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卷轴,递了过去:“柳公远来是客,寒川虽贫,却不敢失礼。此乃我寒川工坊所制‘高效曲辕犁’与‘新式织机’的部分改良图样,虽非核心,然于民生农耕,大有裨益。谨赠柳公,聊表谢意,亦算寒川与柳家及北境旧族,友好往来之始。”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既拒绝了对方的核心要求,又展示了自身的价值,并留下了未来以技术进行平等交易的伏笔。
柳文渊一愣,看着那卷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终,他冷哼一声,一把抓过卷轴,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寒川与旧士族的第一次正式接触,以近乎破裂的强硬姿态告终。
待柳文渊离去,厅内一片寂静。
良久,王玄策才长叹一声:“主公…此举是否过于…刚硬?旧族之力,不可小觑啊。”
郑知远却大声道:“主公做得对!我寒川子弟,刀山火海闯过来,岂能向那些老朽俯首?想要合作,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来!”
禽滑厘点头:“技术在手,便有筹码。平等交易,方是正途。”
苏婉清望着林牧之,轻声道:“主公坚守初心,婉清…佩服。”
林牧之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非是牧之不愿借力,然,权柄之柄,岂可假手于人?旧族如虎,其性贪婪,若今日许以婚姻,明日便会索要权位,后日便会干涉内政。寒川之魂,必将沦丧。唯有自身强大,手握他们不得不求之物,方能以我为主,平等对话。今日之拒,非为一时意气,实为寒川长远计。”
众人闻言,皆心悦诚服。
......
柳文渊怒气冲冲地离开寒川,心中已将林牧之骂了千百遍。然而,当他回到落脚处,冷静下来,展开那份林牧之所赠的图样仔细观看时,心中的怒火却渐渐被震惊所取代。
那图样上的曲辕犁和织机设计,精巧绝伦,远超他所见过的任何农具和织机!若真能造出,对提升农耕效率和纺织质量,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
“此子…竟有如此鬼斧神工之技?难怪如此狂妄!”柳文渊喃喃自语,脸色阴晴不定。他忽然意识到,林牧之的拒绝,并非愚蠢,而是源于对自身实力的强大自信。寒川所拥有的,或许不仅仅是军力,更有足以改变格局的“技艺”力量!
这份认知,让他对寒川的态度,从单纯的恼怒,变得复杂起来。轻视之心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忌惮与…重新评估。
他并未立刻返回河东,而是悄然改变了行程,前往拜访了平遥、谷熟等地的旧交,将寒川见闻(略去被拒的难堪),尤其是那份图样的价值,隐晦地透露出去。
很快,“寒川拥有惊世技艺,林牧之其人深不可测”的消息,在北境旧族的小圈子里悄然传开。林牧之的“直言拒婚”,非但没有让旧族彻底敌视寒川,反而激起了一部分人更大的好奇与…贪婪。
数日后,皇甫嵩接到密报:平遥周氏、谷熟布商行会等势力,竟暗中派人联络,试探性地询问,是否可能…绕过联姻,直接进行“技术交易”?
林牧之接到消息,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鱼,终于开始咬钩了。”
然而,就在寒川以强硬姿态顶回旧族联姻,并意外打开技术贸易新局面之时,一场真正的风暴,已悄然酝酿成熟。
林承宗安插在旧族中的眼线,早已将柳文渊赴寒川以及“联姻未成”的消息传回。
中军大帐内,林承宗得知林牧之竟拒绝了柳家,先是愕然,随即勃然大怒!
“不识抬举的东西!给脸不要脸!”他砸碎了酒杯,眼中闪过极度的怨毒,“他以为他是谁?竟敢如此羞辱柳家,羞辱我等士族!”
但很快,他冷静下来,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本将军再多费手脚去离间!林牧之啊林牧之,你狂妄自大,自绝于士林,便是自取灭亡!”
他立刻修书两封。
一封送往京师,密告:“寒川逆首林牧之,嚣张跋扈,竟公然羞辱前往招抚之士族代表,撕毁朝廷善意(他将自己与旧族捆绑),其反心昭然若揭,恳请陛下速发天兵,犁庭扫穴!”
另一封,则派人快马加鞭,送往北狄左谷蠡王王庭,信中极尽挑拨之能事:“…林牧之蔑视天下英雄,视北狄如无物,言旦夕可破…其新得利器,专克骑兵…若待其羽翼丰满,必为心腹大患…”
他要借朝廷之刀,借狄人之力,将寒川彻底碾碎!
林牧之的直言拒绝,如同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林承宗压抑已久的杀意,也加速了最终决战的到来。
寒川在声望达到顶峰后,因拒绝联姻,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前有朝廷大军磨刀霍霍,后有北狄虎视眈眈,旁有旧族心思难测。林牧之以无比的魄力守住了寒川的独立性,却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