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川蒙算启蒙》的推行,如同在寒川这片土地上播下了一颗颗知识的种子。工匠、士卒、农户中的年轻一辈,如饥似渴地吸收着那些前所未见却又无比实用的学问。工坊的效率、军营的令行禁止、田间的精耕细算,皆因此悄然提升。
然而,林牧之的目光看得更远。成年人学习,事倍功半,且多受生计所累,难以专精。真正的未来,在于孩童。
“欲固根基,必启童蒙。”他对苏婉清和郑知远道,“成人识字,仅为应急。寒川之未来,需有新一代,通文墨,晓数算,明事理,方能使工坊诸技代代相传,发扬光大。须立蒙学,聚童子而教之。”
郑知远拍案叫绝:“妙!此乃百年大计!然则,寒川贫瘠,百姓多困于生计,恐不愿送子入学,且束修(学费)何出?塾师何来?”
苏婉清眸光闪动,轻声道:“若蒙学能教孩童谋生之技,或可吸引家长。束修...或可由工坊暂垫,待孩童学成,优先录用工坊,以工偿债。至于塾师...”她看向林牧之,“婉清...或可勉力一试。”
她饱读诗书,教授《启蒙》数月,已积累经验,更有一颗教化之心。
林牧之点头:“苏小姐所言极是。蒙学不仅教识字算数,更可授以工坊基础技艺,如识图、度量、乃至简单木工、农事新知。使其学有所用,家长自然乐意。束修全免,笔墨纸砚由工坊供给。校舍...便设在工坊东侧那片空置库房,稍加修缮即可。”
计议已定,立刻行动。郑知远派人修缮房屋,制作课桌椅。苏婉清精心备课,在《启蒙》基础上,增补更适合孩童的歌谣、故事与简单图画。林牧之则规划了半日文算、半日工坊实习的教学模式。
消息传出,寒川轰动。
“免费入学?还管笔墨?”
“学好了还能进工坊?”
“苏小姐亲自教?那可是才女!”
...
百姓将信将疑,但工坊的威望和林牧之的“神医”之名,让许多人动了心。加之首批夜校学员归家后,算账记工明显厉害,更添说服力。
开蒙那日,天朗气清。修缮一新的“寒川蒙学堂”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数十名年龄不一、衣衫或褴褛或整洁的孩童,被父母领着,怯生生又好奇地站在院中,小脸上满是懵懂与期待。
苏婉清一袭素衣,略施粉黛,立于堂前,声音温柔却清晰:“今日起,尔等便为蒙学学子。学文识字,可知礼明义;通晓数算,可持家立业;习得技艺,可安身立命。望尔等勤勉向学,不负韶华,亦不负父母师长之期。”
她言辞恳切,态度亲和,很快消除了孩童的紧张。
林牧之与郑知远亦到场观礼。林牧之未有冗言,只道:“寒川之未来,在尔等手中。用心学。”话语简短,却重若千钧。
皇甫嵩亦悄然立于人群之后,看着这前所未见的“工坊蒙学”,看着那些眼中重新燃起好奇与希望的寒门子弟,神色复杂难言。
学堂初开,并非一帆风顺。孩童顽劣,坐不住,听不懂;所教内容与传统蒙馆迥异,惹来一些老学究的非议;甚至有闲言碎语,说工坊此举乃“蛊惑童蒙,另有所图”。
苏婉清却极有耐心,将枯燥字句编成儿歌,将数算融入游戏,讲述工坊趣事与英雄故事,引得孩童兴趣盎然。林牧之时常前来,并非讲授经义,而是带来一些简易的工坊模型、新式农具小样,实地讲解,寓教于乐。
渐渐地,学堂内充满了稚嫩的读书声、拨弄算盘的噼啪声、以及好奇的提问声。孩童们归家,竟能认出几个大字,算出简单数目,甚至能说出些沤肥选种的道理,令父母惊喜不已!
蒙学之声名,日渐鹊起。送子入学者,愈发踊跃。
......
这一日,林牧之正在学堂观摩孩童们用黏土制作简易的齿轮模型,一名巡护队员匆匆而来,低声禀报:“二少爷,雍州府来人!并非官兵,似为信使,持皇甫先生信物,要求见您与皇甫先生。”
林牧之目光微闪。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安顿好学堂事务,回到工坊书房。皇甫嵩也已接到消息,在此等候。
片刻,一名风尘仆仆、举止精干的文士被引了进来,对皇甫嵩恭敬行礼:“属下奉主上密令,星夜前来,面呈先生。”又对林牧之拱手,“这位想必便是林先生,久仰。”
他取出一封火漆密信,交给皇甫嵩。
皇甫嵩拆信细阅,面色变幻不定,良久,长叹一声,将信递给林牧之:“林先生,也请看吧。”
林牧之接过。信是那位“殿下”亲笔,言辞恳切,先盛赞寒川抗狄之功与林牧之才学,称其“功在社稷,才冠古今”,随后笔锋一转,言及朝廷已闻风声,有重臣以“私蓄甲兵、擅兴奇技、蛊惑民心”为由,欲严查寒川。殿下虽竭力周旋,然压力日增。最后,再次恳请林牧之入京,许以工部侍郎、格物院掌院之高位,并承诺力保寒川工坊独立,如此方可化解危机,共谋大业。
条件优厚至极,几乎让步到了极限,却也透露出局势的紧迫。
“殿下...已是仁至义尽。”皇甫嵩声音干涩,“林先生,京师风云变幻,寒川已成众矢之的。若再迟疑,恐...祸至无日矣。”
林牧之放下信,面色平静:“殿下厚爱,林某感佩。然,林某志在寒川,无意功名。工坊所出,若于国有利,林某愿如先前所言,交易供给,派遣工匠指导。但入京之事,恕难从命。”
那信使闻言,脸色微变,似未料到对方如此干脆拒绝如此优厚条件。
皇甫嵩急道:“林先生!此次非同小可!非是雍州赵员外之流,而是朝中宰辅级人物已生疑忌!若无殿下庇护,一道旨意下来,便是大军压境!届时...”
“皇甫先生,”林牧之打断他,目光沉静,“寒川抗狄,保境安民,何罪之有?工坊诸技,惠民强军,何谓奇技淫巧?若朝廷不容寒川自保,不容百姓求知,林某...亦无话可说。然,寒川军民,刚经历血火,非是任人拿捏之辈。”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力量。
信使瞳孔微缩,似感受到某种无形的压力。
皇甫嵩怔怔地看着林牧之,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轻人。他看到的不是狂妄,而是一种基于实力的、冷峻的自信。
“罢了...罢了...”皇甫嵩颓然摆手,对信使道,“回复殿下,老夫...尽力了。林先生之意,已明。”
信使深深看了林牧之一眼,拱手道:“在下定当如实回禀。告辞。”
信使离去后,书房内一片沉寂。
皇甫嵩苦笑:“林先生,你...这是将路走绝了啊。”
林牧之望向窗外,学堂方向隐约传来孩童清脆的诵读声。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轻声道,“寒川的路,寒川人自己走。”
......
信使快马加鞭,离开寒川,并未立刻返回雍州,而是悄然绕至城西山麓,在一处隐秘的山洞前,发出了几声鸟鸣般的暗号。
洞内闪出两条黑影,竟是黑狼帮的残匪!
“如何?”匪徒急问。
信使冷笑:“那林牧之狂妄自大,竟连...那位大人的招揽都敢拒绝!自寻死路!主上有令,计划照旧!尔等按计行事,务必将那物置于指定位置!事成之后,自有你们的好处!”
“放心!定叫那工坊,灰飞烟灭!”匪徒眼中闪过狠毒光芒。
一场针对工坊核心区域的、更加阴险的破坏阴谋,在夜色中悄然酝酿。
而此刻的林牧之,正站在蒙学堂外,听着里面传出的、充满希望的童声,目光深远。
他知道,拒绝意味着什么。但他更知道,有些东西,比妥协更重要。
寒川的孩童,必须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而为了这个未来,他必须握紧手中的力量,迎接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风暴。
学堂的童声,与远方的惊雷,仿佛在这一刻,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