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之独坐工坊角落,面前摊开三五本粗麻账册。
墨迹潦草,数字纠缠如乱麻。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图纸边缘。昨日嫡兄林弘业那句“庶子也配掌账”的冷笑,仍在耳畔嗡嗡作响。
婚约之事更添烦乱。主簿苏明远竟想将女儿苏婉清塞给他,美其名曰“帮扶庶子”,实则无非是看中他刚掌工坊的微权。
“攀附之心,昭然若揭。”他低嗤一声,笔尖重重戳在纸上,洇开一团墨污。
正烦闷间,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
“林公子可在?”一道清柔女声响起,如春风拂过铁器。
林牧之抬头,见苏婉清素裙束发,手捧一叠新册,静立门边。她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草纸,唇角微不可察地一绷。
“苏姑娘?”林牧之蹙眉,“婚约之事尚无定论,不必急来催促。”
苏婉清耳尖倏地泛红,却稳步上前,将册子轻放案头。
“家父遣我送新账册来。”她声调平稳,指尖却悄然攥紧袖口,“另则…见公子账目纷乱,或需人搭手。”
林牧之一怔。这女子不似寻常闺秀畏缩,倒有几分胆色。
“账目冗杂,恐污了姑娘眼。”他推拒道,心下暗忖:莫非是苏明远派来窥探工坊虚实?
苏婉清却不接话,自顾自取过算盘。檀木算珠在她指间一拨,清脆作响。
“寒川县三年田赋、工坊收支、民兵饷银皆混录一册。”她指尖轻点账本某处,眉尖微蹙,“如此记法,误差恐不下百两。”
林牧之瞳孔微缩。
他穿越后沿用现代表格记账,自以为清晰,岂料在古人眼中竟是“混录”?
“姑娘懂算学?”他试探道。
苏婉清垂眸,算珠又响数声。
“家母出身工匠之家,幼时教过珠算。”她语速渐快,“公子这账目…似暗合九章之法,却又更简捷。尤其这‘收支两栏分立’之法,竟能一眼辨明盈亏。”
她忽然抬头,眼中闪过惊异:“此等妙法,公子从何习得?”
林牧之心头一跳。金手指暴露了?
他强作镇定,屈指敲桌:“自研的小技罢了。当下要紧的是——账目亏空几何?”
苏婉清却不答,反将算盘一推。
“珠算费时。”她自怀中取出一支炭笔,在草纸上疾书数行,“公子且看:若将粮赋、工坊、军饷分册核算,再以公子这‘合计栏’统览,误差立现。”
林牧之俯身细看,只见她笔下数字纵横勾连,竟暗合现代复式记账逻辑!
“这里。”苏婉清炭笔忽顿,点住某处,“工坊购铁支出二百两,但入库铁料仅值百五十两。五十两差价…去了何处?”
林牧之猛地攥拳。
难怪近日锻造铁料吃紧,原是有蛀虫中饱私囊!
“姑娘可能追查?”他急问。
苏婉清却不急答,只将算盘重新揽回身前。
“噼啪”珠响如骤雨倾泻。
她十指翻飞,额角沁出细汗,算珠碰撞声愈来愈急,愈来愈密,直至某一刻——
“咔!”
一粒算珠竟被她掐得迸裂!
“亏空不在工坊。”苏婉清抬头,眸中锐光乍现,“是粮赋账目有鬼——有人将陈粮充新粮,虚报三百两!”
林牧之倒吸一口凉气。
三百两!足抵寒川县半年赋税!
“何人敢如此妄为?”他霍然起身,语速失控,“证据何在?”
苏婉清指尖轻抚裂珠,声若寒冰:
“账册笔迹虽仿主簿文书,但数字叠写习惯露了马脚——是县丞刘禄的亲笔。”
她忽将算盘一推,木珠滚落满案。
“公子若不信,现可去粮仓查验。新粮袋中,必掺半腐霉米!”
林牧之怔怔看她。
眼前女子哪还有半分温婉模样?眉梢凌厉如刀,竟似沙场点兵的将领。
“姑娘…为何助我?”他哑声问。
苏婉清耳尖红晕更甚,声调却稳:
“婚约是父意,但乱账害民是实情。”她攥紧算盘梁木,指节发白,“婉清虽为女子,亦知寒川百姓等不得内斗。”
林牧之胸中郁气骤散。
原来这世间,真有明知婚约是局,却仍择道而行之人。
“惊雷”乍响,非在算珠,而在人心。
他郑重一揖:“牧之…谢过姑娘。”
苏婉清侧身避礼,弯腰拾起散落算珠。起身时,发丝掠过他袖口,带起细微战栗。
“当务之急是稳账目、查亏空。”她轻声道,“公子若允,我可暂理账房三日。”
林牧之颔首,忽见窗外暮色渐沉。
“我送姑娘回府。”他取过外袍,“路上细商对策。”
二人踏出工坊时,残阳如血。
苏婉清落后半步,望着青年挺拔背影,悄然抚过怀中那枚裂珠。
婚约是枷锁,但或许…亦是破局之钥。
而林牧之摩挲着袖中机械草图,心潮翻涌。
寒川之困,竟要先从这小小算盘破题。
远处,一声惊雷炸响云端。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