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的布置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林牧之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简单指导了木匠如何修改弩机,又说明了陷马坑和那些填充了简易火药(以爆竹配方为掩护)的陶罐——“万人敌”的布置要点。
郑知远雷厉风行,手下兵卒虽有疑虑,但执行起来毫不含糊。
将关键事项交代清楚后,林牧之的体力已接近极限,额头上渗出虚汗,眼前阵阵发黑。
他知道,自己必须休息片刻,否则城未破,人先垮。
更重要的是,他心中还记挂着另一件事——对饥民的承诺,以及那更为长远的生机。
“郑县尉,城防布置大致如此,细节之处,诸位军爷比我在行。”林牧之声音沙哑,“我需下城片刻,处理昨日答应饥民之事。”
郑知远此刻对林牧之已不敢小觑,虽觉此时去管饥民垦荒有些“不务正业”,但想到那弩机改进图,还是点了点头:
“公子自去,此处有我。但请公子务必小心,勿要远离城墙,马贼游骑随时可能出现。”
“多谢县尉。”
林牧之在两名兵卒的护送下(名为护送,实为郑知远不放心他安全,兼带监视),艰难地走下城墙。
刺骨的寒风一吹,他反而觉得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
他没有回那个破败的小院,而是直接让兵卒带路,前往城西那片荒芜的盐碱地。
远远地,便看到那片白茫茫的土地上,稀疏地聚集着几十个身影。
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面黄肌瘦的妇人,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上带着迷茫和一丝最后的期盼。
林安也在人群中,正焦急地张望,看到林牧之,连忙跑了过来,带着哭音:“少爷!您可算来了!他们……他们等了好久了,都快冻僵了!”
人群看到林牧之,在几位老者的带领下,围拢过来,眼神复杂,有怀疑,有渴望,更多的是麻木的绝望。
“林少爷……您……您说的活路,在哪儿啊?”一个牙齿都快掉光的老翁,颤巍巍地问道。
林牧之的目光扫过这片不毛之地,土壤板结,泛着白色的盐霜,只有几簇耐盐的杂草顽强生长。
条件比他想象的更恶劣。
但他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气馁。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尽管身形单薄,却努力让每个人都看到自己。
“乡亲们!”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知道,你们怀疑。怀疑这片长不出庄稼的死地,怎么能给大家活路。”
人群一阵细微的骚动,这话说到了他们心坎里。
“但我要告诉你们,地没有绝对的死地,人,更不能自己先断了生念!”
他话锋一转,指向脚下:“这片地之所以贫瘠,是因为盐碱太重,土里缺了‘力气’!而我们,就是要给它补上这股‘力气’!”
“怎么补?”有人忍不住问。
林牧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林安和几位看起来还有些力气的青壮年。
“林安,你带几个人,去把咱们院里墙角那几个袋子扛来。就是装‘硝土’和‘草灰’的那些。”
“再去几个人,在那边低洼处,挖几个大坑,不用太深,但要宽。”
他又看向几位老人和妇人:“劳烦几位,去收集些干枯的杂草、落叶,越多越好。”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眼神麻木的孩童身上,语气放缓:“孩子们,你们也有任务。去看看哪里能找到些……嗯,牲口或者人留下的粪便,用木片捡过来,集中放到挖好的坑边。”
这个指令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挖坑?收集杂草落叶?甚至……捡粪?
这跟垦荒种地有什么关系?
难道这位少爷,真的只是在消遣他们?
就连负责保护(监视)林牧之的两名兵卒,也面露鄙夷,觉得这庶子少爷怕是疯了。
最先开口的那位老翁,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林少爷!我等敬你是县尊公子,信了你的话,在此挨冻受饿!你却让我们做这些污秽无用之事?莫非真当我等饥民好欺吗?”
人群开始躁动,不满和愤怒的情绪在蔓延。
林安吓得脸色发白,紧张地靠近林牧之。
林牧之却仿佛早有预料,神色平静。
他知道,空口白话无法取信于人,必须让他们看到“道理”。
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板结的、泛着白霜的土块,用力捏碎。
“老丈,还有各位乡亲,请看。”
他摊开手掌,让众人看那干涩的土粒。
“这土,又硬又凉,像石头,种子下去,如何生根发芽?”
众人沉默。
“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它变松、变软、变肥!”
他指向正在挖的土坑:“那坑,叫堆肥坑。”
又指向收集来的杂草落叶和即将运来的硝土、草木灰:“这些,加上粪便,按我说的方法层层堆放,封上土,让它在地下沤着。”
“这不是无用之功!这是在造‘肥’!是在给这片死地,造能长庄稼的‘底子’!”
他尽量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着堆肥发酵的原理,以及硝土(含钾)、草木灰(含钾磷)、粪便(含氮)混合后,通过微生物作用形成简易复合肥的过程。
虽然众人听得半懂不懂,但林牧之笃定的语气、清晰的步骤,以及那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渐渐压下了他们的疑虑。
尤其是,他并非只动嘴皮子。
他挽起袖子,不顾身体的虚弱和那难闻的气味,亲自示范如何将杂草、粪便、硝土、草木灰分层放入坑中,并讲解比例和注意事项。
他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处理污秽之物,而是在进行一项神圣的工程。
汗水从他苍白的额头滑落,与灰尘混在一起,他却毫不在意。
这一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县尊公子,而是一个真正想要带领他们活下去的“带头人”。
最初质疑的老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动容。他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哪个贵人肯亲手做这等事。
他颤巍巍地走上前,也抓起一把杂草,学着林牧之的样子,放入坑中。
有了人带头,其他人也渐渐动了起来。
虽然依旧沉默,但一种微弱的力量,开始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凝聚。
一名兵卒忍不住低声对同伴说:“这林少爷……好像……有点不一样。”
另一个兵卒看着林牧之忙碌而坚定的背影,原本鄙夷的眼神,也慢慢变成了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却带着尖锐质疑的女声从人群外响起:
“哼!说得天花乱坠!把粪土堆在一起就能变肥?就能让盐碱地长出粮食?我看是痴人说梦!”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裙、肤色微黑、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的年轻女子,正背着一个竹筐,站在不远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她是城外农庄管事之女,周雨晴。因其熟悉农事,性格泼辣务实,在农户中颇有声望。
她的出现,让刚刚开始动起来的人群,又产生了迟疑。
林牧之直起身,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平静地迎向周雨晴质疑的目光。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