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节的南京，梧桐飞絮如漫天白雪，粘在窗玻璃上，像一层朦胧的纱。清源工作室的新址选在老城区一栋翻新的民国小楼里，三楼的落地窗装了百叶窗，清晨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铺着米白色图纸的大桌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桌角摆着两盆绿萝，叶片上还挂着晨露，那是苏苗苗生前最喜欢养的植物，如今被小张挪到了最显眼的位置。
陈阳站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的木纹。他穿了件深灰色的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这是何世清以前要求的着装规范，说“见客户要显专业”。今天不是见客户，是“清苗成长基金”的成立仪式，虽然低调，却比任何客户会谈都让他紧张。口袋里的钢笔硌着掌心，那是何世清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笔帽上刻着极小的“清源”二字。
“陈哥，王律师他们到楼下了。”小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穿了件黑色的连衣裙，头发梳成了低马尾，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串银质雏菊手链——那是苏苗苗亲手做的，当初给工作室每个人都送了一串，说“雏菊耐活，像我们的工作室一样”。
陈阳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时，脸上已换上沉稳的表情。大桌中央摊着一份厚重的文件，暗红色封皮烫着金箔字：“清苗成长基金章程暨首次理事会纪要”。文件旁边并排放着两本崭新的《山河温柔》，深蓝色封面像深夜的戈壁星空，扉页上“苏苗苗 何世清”的字迹是烫金的，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桌角还摆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几粒戈壁滩的沙砾，是何世清上次出差带回来的，说“给工作室添点野趣”。
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为首的王律师提着公文包，步履稳健。他五十多岁，头发已有些花白，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是何世清帮他挑的——三年前工作室和律所合作，何世清见他眼镜老旧，特意带他去眼镜店选了这副轻量款。王律师身后跟着三位理事，有高校的社会学教授，有公益组织的负责人，还有一位是苏苗苗的舅舅，鬓角的白发比去年更明显了。
“陈经理，张小姐。”王律师握住陈阳的手，掌心带着公文包的皮革凉意，“都准备好了？何小姐生前委托的信托公司那边已经确认，首笔资金两百万今早已经到账，后续的版权收益会按季度转入。”
陈阳点头，指了指桌旁的椅子：“王律师，各位理事，坐。小张泡了茶，是何姐之前存的碧螺春。”他说话时，视线扫过苏苗苗舅舅，对方正盯着桌角的《山河温柔》，指尖轻轻碰了碰书脊，眼眶微微发红。
仪式没有多余的流程。王律师打开公文包，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法律文件，逐一摆在桌上：“根据《慈善法》相关规定，结合何世清女士生前遗嘱、苏苗苗女士的版权继承协议及信托合同，‘清苗成长基金’今日起正式完成所有登记备案手续，具备独立法人资格，可开展公开募捐及资助活动。”
他推了推眼镜，翻到文件的最后一页，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何小姐在遗嘱里特别强调，基金的宗旨是‘以人文温度连接人与土地，用设计与文字守护边缘群体’，资助方向分为三类：乡村社区营造、民间手工艺传承、困境儿童艺术教育。这和她生前跟我聊过的想法，一字不差。”
陈阳拿起签字笔时，指尖碰到了笔帽上的“清源”刻字，忽然想起去年深秋的深夜，何世清在工作室加班，也是用这支笔在图纸上标注修改意见。当时她揉着酸胀的肩膀说：“陈阳，以后清源不仅要做商业项目，更要做有温度的事。等苗苗的书出版了，我们就成立基金，帮那些没机会发声的人说话。”
笔尖落在签名栏时，他停顿了一瞬，眼前闪过何世清最后一次来工作室的样子。那天她穿了件米白色风衣，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将一叠文件放在他桌上：“陈阳，这些是基金的初步构想，还有工作室的客户资料，以后就拜托你了。”她的手放在他肩上，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陈经理？”王律师的提醒让他回过神。陈阳深吸一口气，用力写下自己的名字，笔迹比平时更粗重，墨色在纸上晕开，像一颗坚定的印章。小张紧随其后，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笔尖在纸上顿了两下才落下名字。她写完后迅速抿住嘴唇，指腹擦过文件上“清苗成长基金”的字样，将一声哽咽压了回去。
苏苗苗的舅舅是最后签名的。他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后仔细看了看文件上的宗旨条款，又抬头看了看桌上的《山河温柔》，才缓缓签下名字。“我姐姐姐夫托我带句话，”他声音沙哑，“谢谢何小姐，也谢谢你们。苗苗和世清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仪式只用了半小时。律师和理事们离开时，王律师拍了拍陈阳的肩膀：“何小姐选对了人。有任何法律问题，随时找我。”苏苗苗的舅舅把一本苏苗苗的手稿复印件留给他们，“这是苗苗高中时写的散文，里面有她对乡村手工艺的想法，或许对基金有用。”
工作室的门关上后，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梧桐飞絮摩擦玻璃的轻响。小张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推着婴儿车的老人、追逐嬉闹的孩子，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去年工作室团建时拍的，何世清和苏苗苗站在中间，四个人笑得东倒西歪。“何姐她真的……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手指摩挲着照片上何世清的笑脸。
陈阳走到她身边，将一本《山河温柔》递给她，自己手里也拿着一本。他翻开扉页，除了并排的名字，还有一行极小的手写体，是何世清的字迹：“给陈阳、小张：愿我们都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这行字是他昨天整理何世清遗物时发现的，当时他蹲在地上，翻了整整一夜。
“她把接力棒交到我们手上了。”陈阳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翻到书的最后一页，那里印着基金的筹备公告，“基金的第一批资助项目征集已经开始，三天就收到了二十七份申请。重点是乡村社区营造和民间手工艺记录，完全是她们俩最想做的事。”
小张擦掉眼泪，转过身时，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她走到大桌前，铺开一张泛黄的图纸，那是何世清去年做的社区改造草图，上面用红笔标注着“老人扶手高度85cm”“儿童区采光角度≥30°”的细节。“我们不能让她失望。”小张拿起红笔，在图纸边缘画了一朵小小的雏菊，“工作室也是，‘清源’这个名字，得活下去，还得活得更好。”
接下来的三个月，清源工作室像被春雨浸润的种子，在沉淀中悄然蜕变。陈阳取消了两个利润丰厚但缺乏人文价值的商业项目，把精力全部投入到“社区记忆空间”的改造中——那是一个位于老城区的废弃锅炉房，墙体斑驳，屋顶还漏着雨，却承载着附近三代人的记忆。
第一次去现场勘查时，陈阳和小张带了何世清的设计笔记。笔记里夹着一张褪色的照片，是苏苗苗画的锅炉房旧貌，画纸上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门口有几个孩子在踢毽子。“何姐以前说，改造不是推倒重来，是给老建筑续命。”陈阳蹲在墙角，看着地上的青苔，“你看这里，墙角的裂缝要做加固，但要保留上面的粉笔字，那是孩子们写的算术题。”
小张拿着卷尺测量高度，忽然发现墙面上有个小小的涂鸦，是一朵雏菊，和苏苗苗手链上的图案一模一样。“陈哥，你看！”她指着涂鸦，声音有些激动，“这肯定是苗苗姐以前来这儿画的！”陈阳凑过去看，涂鸦旁边还有个模糊的签名，是“苗苗”两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淡。那天下午，他们没有测量，而是坐在锅炉房的台阶上，聊了很久——聊何世清对光线的执念，聊苏苗苗对“地方记忆”的痴迷，聊四个人以前加班时吃的泡面味道。
设计方案几易其稿，每一个细节都藏着对两人的纪念。儿童阅览区的书架做成了积木形状，是何世清在苏苗苗生日时送的礼物造型；老人活动区的扶手用了温润的胡桃木，是苏苗苗散文里写过的“像爷爷的拐杖一样暖手”；非遗展示区的展柜玻璃上，印着苏苗苗画的老手艺人生平插画，旁边配着何世清写的解说词。
汇报方案那天，社区居委会的张主任翻着图纸，忽然指着儿童区的采光设计问：“这个角度怎么定的？正好避开正午的强光，又能让下午的阳光照进来。”陈阳下意识地说：“何姐以前常强调，空间要有呼吸感，光线是最好的空气。她做过儿童空间调研，说下午三点的阳光最适合孩子看书。”话刚说完，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小张在旁边悄悄递过来一张纸巾。
方案顺利通过，开工那天，陈阳和小张带了一束百合，放在锅炉房门口。百合是何世清最喜欢的花，苏苗苗说“百合的香气像世清的设计，干净又有力量”。施工队的师傅们好奇地问这是谁的项目，小张笑着说：“是我们两个姐姐的心愿，我们替她们完成。”
与此同时，“清苗成长基金”的运作也逐步走上正轨。陈阳和小张在工作室隔出了一个小房间，作为基金的临时办公室，墙上贴满了资助项目的申请书，用红笔圈出重点。首批资助名单的评审会开了整整两天，三位理事和陈阳、小张围坐在大桌旁，逐一审视每份申请。
“这个影像记录濒危地方戏的项目，申请人是个刚毕业的导演，叫林晓，”社会学教授李老师推了推眼镜，“她想记录皖南的‘目连戏’，这个剧种全国只剩不到十个传承人了。但她的预算有点超，而且没有成熟的作品案例。”
小张翻出林晓的申请书附件，里面有一段五分钟的样片，拍的是一位八旬老艺人教孙子唱戏的场景。“您看这段，”她指着屏幕，“林晓在申请里写，她奶奶就是目连戏的艺人，她想让奶奶的声音被更多人听到。这和苗苗姐很像，苗苗以前为了写民间故事，跟着老艺人住了半个月。”
陈阳想起何世清以前说的“温度比技巧重要”，他拿出计算器，算了算预算：“我们可以分两笔资助，第一笔先给启动资金，等样片完成后再给尾款。这样既能支持她，也能把控项目进度。”苏苗苗的舅舅点头：“我同意。世清和苗苗做事情都很谨慎，但对真正有情怀的人，从不吝啬帮助。”
另一个争议项目是“流动绘本馆”，申请人是云南山区的小学老师周敏，想给十个偏远学校送绘本和阅读课。“她的方案很完整，但绘本采购清单里没有本土故事，全是国外的童话。”陈阳皱着眉，“何姐以前说，给孩子的书，要先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大家沉默了片刻，小张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苏苗苗的手稿复印件，翻到其中一页：“苗苗姐在散文里写过，她小时候最喜欢听外婆讲云南的民间故事，说比安徒生童话还精彩。我们可以建议周老师，用部分资助款采购本土绘本，再请当地的老人来讲故事，这样更有意义。”
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评审会结束时，李老师看着墙上的申请书，感慨地说：“何小姐和苏小姐虽然不在了，但她们的理念一直在。这个基金不是简单的给钱，是给‘温度’，这很难得。”
首批资助名单公布那天，陈阳和小张特意去了孙婷婷家。孙婷婷的精神好了很多，阳台上的茉莉开得正盛，花香飘满了整个客厅。她穿着何世清给她买的蓝色针织衫，手里拿着何世清的照片，看到陈阳和小张，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阿姨，基金成立了，这是首批资助名单，”陈阳递过打印好的文件，“有个记录地方戏的项目，还有个山区绘本馆的项目，都是何姐和苗苗姐想做的。”孙婷婷接过文件，手指划过“清苗成长基金”的字样，眼泪慢慢涌了上来。她从卧室里拿出一个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何世清的笔记本，首页写着“基金构想”，日期是苏苗苗确诊后的第一个月。
“世清那时候天天躲在房间里写这个，”孙婷婷擦着眼泪，“她说苗苗喜欢民间故事，她喜欢设计社区空间，她们要一起做一件能留下来的事。现在，她们做到了。”小张握住孙婷婷的手，手腕上的雏菊手链轻轻晃动：“阿姨，我们会好好做的，不会让她们失望。”
从孙婷婷家回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工作室的灯还亮着，施工队的师傅发来照片，锅炉房的屋顶已经修好了，夕阳的光从窗户照进去，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陈阳泡了两杯茶，将一杯放在那个永远空着的办公桌前——那是何世清的位置，桌上还放着她常用的保温杯，杯身上有苏苗苗画的小熊，褪色了却依旧可爱。
小张在打理窗台上的绿萝，发现其中一盆的花盆底下有张便签，是苏苗苗的字迹：“绿萝要多晒太阳，像我们的梦想一样，要有光才能长大。”她把便签贴在基金办公室的墙上，和何世清的设计笔记放在一起。
“陈哥，林晓发来消息，她已经去皖南了，拍了老艺人练戏的视频。”小张把手机递给陈阳，视频里，八旬老艺人穿着戏服，唱腔洪亮，林晓举着摄像机，眼里闪着光。陈阳想起何世清和苏苗苗以前拍纪录片的样子，也是这样充满热情，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眼前的目标。
夜深了，梧桐飞絮还在窗外飘着。陈阳和小张坐在大桌前，翻看着苏苗苗的散文手稿，里面有一段话被何世清用红笔圈了起来：“真正的温柔，不是逃避黑暗，而是在黑暗中种出花来。真正的力量，不是改变世界，而是让世界因为我们的存在，多一点温度。”
日子一天天过去，锅炉房的改造接近尾声，“社区记忆空间”的牌子挂上去那天，阳光格外好。附近的老人和孩子都来看热闹，一位老奶奶摸着墙上的粉笔字，笑着说：“这是我孙子小时候写的，没想到还在。”一个小女孩指着儿童区的积木书架，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这里好漂亮，我以后要天天来看书。”
陈阳和小张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何世清和苏苗苗就在身边。小张的手机响了，是周敏发来的照片，山区小学的孩子们围坐在绘本旁，听一位老奶奶讲云南的民间故事，脸上满是好奇。照片的背景里，有个小小的书架，上面摆着几本《山河温柔》，书脊在阳光下泛着光。
何世清和苏苗苗的故事，并未随着她们的离去而消散。在南京大学的设计学院，年轻的学生们在课堂上学习“社区记忆空间”的案例，老师指着图纸上的雏菊标记说：“这是两位设计师的签名，她们用设计让老建筑活了过来，也让爱和记忆有了归宿。”在文学院的课堂上，李老师给学生们读苏苗苗的散文，播放林晓拍的目连戏纪录片，告诉他们：“文字和影像的力量，能跨越生死，让美好的东西永远流传。”
有个叫赵玥的女学生，受到苏苗苗的影响，申请了清苗基金的资助，去贵州记录苗族的银饰手工艺。她在项目报告的结尾写道：“感谢何世清学姐、苏苗苗学姐，你们让我明白，设计和文字不是冰冷的工具，是能温暖人心的火焰。我会带着这束火焰，继续走下去。”陈阳把这篇报告打印出来，贴在基金办公室的墙上，和其他优秀项目的报告排在一起。
春末夏初的午后，阳光暖暖地照进工作室。陈阳和小张正为一个新的项目激烈讨论着——那是一个戈壁滩生态保护的宣传项目，想结合何世清最后停留的地方，做一套生态科普绘本。窗台上的绿萝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晃来晃去。
书架的显眼处，两本《山河温柔》并排摆放着，旁边是基金资助的项目成果集，厚厚的一本，里面全是孩子们的笑脸、老艺人的双手、改造后的社区照片。陈阳拿起笔，在新项目的策划案上写下：“以山河为纸，以温柔为笔，续写未完成的故事。”
窗外的梧桐飞絮渐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嫩绿的新叶，在风中轻轻摇曳。何世清的办公桌上，那杯茶已经凉了，但阳光照在保温杯上，小熊图案依旧清晰。小张忽然发现，绿萝的花盆里，长出了一朵小小的雏菊，是风把种子吹进去的，在绿叶间开得格外鲜艳。
她们人已远去，但她们所珍视的价值、所投入的情感、所相信的“温度”，却如同种子落入沃土，在更多的人心中，悄然生根、发芽。山河依旧辽阔，阳光依旧温暖，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未完成的梦，都化作了基金的每一笔资助，工作室的每一个设计，学生们的每一次传承。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清苗成长基金”的牌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阳和小张收拾好东西，锁门时，小张忽然说：“陈哥，你听，好像有风吹过的声音，像何姐和苗苗姐在笑。”陈阳侧耳听着，风里有梧桐叶的轻响，有远处孩子的笑声，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在空气里轻轻流淌。
山河无恙，温柔永存。那些关于爱与传承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