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腊月廿三,北方小城的年味像被打翻的胭脂盒,浓烈地铺陈开来,却怎么也掩不住空气里那股凛冽的干冷。天色总是灰蒙蒙的,连着几日不见太阳,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着家家户户新贴的窗花和对联。临街的店铺挂起了红灯笼,音响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歌曲,孩子们偶尔点燃的鞭炮声,炸开一团团青色的烟雾,更衬得苏家小楼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冷。
越近年关,苏苗苗越是沉默。从南京回来后,她常常一个人,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街角,远远地望着那个早已易主、招牌却还没来得及更换的“来娣水产店”发呆。卷帘门紧闭着,门上贴着“店面转让”的红纸,边角已经卷起,在寒风中瑟瑟作响。她能看到门口那个母亲用了多年、边角被磨得光滑的水泥墩子,能看到窗玻璃上积着的灰尘,甚至能想象出母亲系着沾满鱼鳞的围裙,站在寒气氤氕的店里,一边呵着白气搓着手,一边中气十足地招呼顾客的样子。那些鲜活的、带着鱼腥味和母亲体温的记忆,与眼前死寂的紧闭店门形成尖锐的对比,像一根细针,反复刺扎着她的心。
她只是站着,一动不动,睫毛上很快结了一层细白的霜花,眼神空洞,仿佛要通过那扇冰冷的铁门,望穿到另一个有母亲存在的时空里去。 何世清每次找到她,都不会立刻上前打扰。她会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等苏苗苗自己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才走过去,轻轻挽住她冻得冰凉的胳膊,低声说:“苗苗,外面冷,回家吧。”
苏苗苗会顺从地被她牵着走,脚步有些虚浮,回头望那紧闭的店门最后一眼,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腊月廿五,天色未亮透,灰蒙蒙的,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棉絮。细雪在夜里悄然停了,但干冷的空气仿佛能冻住呼吸,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去往城郊墓园的路,异常安静,车轮碾过新铺的积雪,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咯吱”声,仿佛是这寂静世界里唯一的律动。越往郊外走,人烟越稀少,路两旁的白杨树褪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直刺天空,像无数双绝望伸向苍穹的手,每一根枝条都覆着厚厚的、茸茸的积雪,静默地站立着,如同披麻戴孝的卫兵。
墓园坐落在一片缓坡上,被无垠的白雪覆盖,更显得空旷、寂寥,时间在这里仿佛都凝固了。一座座灰黑色的墓碑整齐地排列着,像沉默的方阵,大部分都被白雪半掩,只在碑顶露出深色的刻字,远远望去,一片肃杀的苍茫。空气里只有风掠过雪地的微响,以及他们踩在雪上发出的、格外清晰的“嘎吱”声。偶尔有零星的祭奠者,也都步履匆匆,神情凝重,彼此间没有任何交流,只有眼神短暂交汇时流露出的同病相怜的悲戚。
找到苏母的墓碑时,上面已经落了厚厚一层新雪,将照片和碑文都遮盖了大半,只隐约透出轮廓。孙婷婷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晃了晃,何世清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孙婷婷摆摆手,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仿佛要借此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她放下手中的篮子,没有立刻清理积雪,而是伸出那双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先是用掌心极其轻柔地拂去照片上覆盖的雪,露出苏母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庞。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人。冰凉的雪花在她掌心融化,变成冰冷的水渍,和着她终于忍不住滚落的滚烫泪水,一起滴落在墓碑基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