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衬得室内一片静谧。
何世清坐在书桌前,屏幕上展示着即将完成的“国家级‘记忆与传承’文化生态修复项目”方案。她的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有两簇火苗在燃烧。她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十六小时,却丝毫不见疲惫,整个人处在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
“苗苗,你看这里,”她突然侧过头,对着身旁的空椅轻声说,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我把你昨天说的那个‘嗅觉记忆巷道’的概念深化了。不仅仅是气味,我还加入了触觉体验——用不同质地的本地石材铺地,盲人也能通过脚底感知空间的转换。”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认真聆听,然后眼睛一亮:“对!你说得对!还可以在巷道转角设置一个互动装置,记录来访者对这个空间的气味记忆,形成不断生长的‘社区嗅觉地图’。”
她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起来,指尖在光线下划出流畅的弧线。
孙婷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的心猛地一缩,手指下意识地收紧,碗沿烫得她指尖发红,她却浑然不觉。她轻轻将碗放在书桌角落,柔声说:“清清,先吃点东西,都熬了一夜了。”
何世清抬起头,脸上焕发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妈,苗苗刚给了我一个绝妙的灵感!我们的方案,一定会让所有人惊艳!”她兴奋地指着屏幕,“你看这个社区公共厨房的设计,不仅仅是功能性的,我们把它做成了一个‘记忆交换站’!居民可以在这里分享家传菜谱,录制烹饪过程的声音,甚至留存特定食物的香气……苗苗说,这才是最有温度的文化传承!”
孙婷婷看着女儿眼中熟悉的光芒——那是只有在和苏苗苗一起探讨方案时才会出现的、充满创造力与激情的光彩。只是现在,这光彩的背后,是一片令人心碎的虚空。她强压下鼻尖的酸涩,勉强笑了笑:“苗苗……一直都有很多好点子。你先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何世清点点头,心思却还在方案上。她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却没有送进自己嘴里,而是自然地转向旁边的空位:“苗苗,你先尝尝,妈包的你最喜欢的荠菜馅儿。”她将勺子悬停在半空片刻,才收回手,自己吃下了那个馄饨,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个分享的动作。
整个方案充满了这种精妙而动人的细节。每一个设计都超越了单纯的功能性,深入到情感记忆和社区纽带的层面:
· ?“会说话的墙壁”: 利用增强现实技术,扫描老建筑墙面即可浮现居民口述的历史影像和故事,苏苗苗甚至为每一段口述配了诗意的文字说明。
· ?“时光种子库”: 不仅保存老照片、证件等实物,更创新地收集、保存即将失传的本地手工艺声音(如弹棉花的弓弦声、补锅匠的吆喝)、特定年代的气味(如樟木箱、蛤蜊油)。
· ?“记忆经纬线”: 在地面镶嵌铜质标线,连接社区的重要历史节点,标线上镌刻着由苏苗苗撰写的、充满文学色彩的“地方志片段”。
这些创意如此新颖、细腻,充满了对即将消逝的生活方式的悲悯与珍视,带着苏苗苗文字里特有的那种温暖而忧伤的笔触。仿佛是苏苗苗未尽的思考和才华,通过何世清这个载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喷涌而出。
然而,在这份近乎完美的方案中,也埋下了致命的隐患。在“设计理念阐述”部分,何世清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本方案的所有灵感,均来源于我与我的灵魂伴侣苏苗苗女士长达数年的共同探索与深度对话。她的敏锐感知与人文情怀,是照亮此方案的唯一光源。尤其‘社区记忆脉络’及‘感官档案馆’等核心模块,完全构建于她独特的生命体验与学术思考之上。在此,我必须强调,没有苏苗苗的智慧贡献,此方案将失去其灵魂。”
在“项目团队介绍”中,她将苏苗苗列为“首席人文顾问”,并备注:“苏苗苗女士因身体原因暂无法参与日常事务,但其核心创意与精神指引贯穿项目始终。” 甚至,在“风险评估与应急预案”中,她加入了一条令人费解的备注:“若首席人文顾问苏苗苗女士因不可抗力因素永久缺席,项目核心人文精神的延续需由本人何世清全权负责,以确保其思想脉络的纯粹性与完整性。”
这些表述,在专业、严谨的方案书中显得格外突兀和私人化。它们超越了普通合作伙伴的致谢范畴,充满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情感依赖和一种模糊了现实与幻觉边界的叙述。
陈阳和小张在最终校对时看到了这些内容,面面相觑,忧心忡忡。陈阳试探着开口:“何姐,关于苏姐的这些描述……是不是稍微调整一下?毕竟这是提交给官方的正式标书……”
何世清立刻抬起头,眼神锐利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调整?为什么调整?这些是最核心的部分!这个方案的每一个亮点,都打着苗苗的烙印!没有她,就没有这个方案的灵魂!必须这样写,一个字都不能改!”她的语气异常强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扞卫。
小张悄悄拉了拉陈阳的衣角,摇了摇头。他们都知道,在“苏苗苗”这个问题上,何世清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那是她不容触碰的圣域。
方案最终定稿。何世清轻轻点击了“保存”按钮,仿佛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混合着极度疲惫和巨大满足的笑容。她转过头,对着空无一人的身旁,轻声说,语气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喜悦和深深的依赖:“苗苗,我们做到了。你看,这就是我们一直想做的方案。它完美吗?”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仿佛在聆听并不存在的回答。然后,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嗯,我也觉得,这是我们的巅峰之作了。”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一片暖金色,映照着何世清苍白而平静的侧脸,也映照着旁边那把空椅子上,被她细心摆放的、属于苏苗苗的旧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