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没有劝阻,也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无声地递到苏建国颤抖的肩膀旁。等他哭声稍歇,她才转向依旧别着脸、浑身紧绷的苏苗苗,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现实的诚恳:“苗苗,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也弥补不了什么。你爸爸……他嘴笨,不会说话。以前……是我们对不起你和你妈妈,有很多……唉,很多不得已和糊涂账。”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现在你妈妈不在了,你还这么小,还在上学,以后……日子还长。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开口。你爸爸……他没大本事,就是出把子力气,但只要我们有的,肯定尽力。”
她的话语实在,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也没有试图立刻扮演母亲的角色,这种保持距离的善意,反而让在场的人,尤其是孙婷婷,稍稍松了口气。 苏建国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从贴身的内兜里,掏出一个用洗得发白的旧手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颤抖着手,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存折,封皮都磨得起了毛边。他像捧着珍宝一样,递向苏苗苗,声音哽咽:“苗苗……这、这是我……这几年在船上,省、省下来的……不多,你拿着,上学用……爸爸没本事……对不起你……”
存折上的数字,对于他的收入而言,绝对是一笔巨款,不知道要熬多少日夜,省下多少烟酒,才能攒下。
苏苗苗没有接,甚至没有回头。她死死地盯着窗外光秃的枝桠,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下。恨吗?是的,怎能不恨!恨他当年的抛弃,恨他多年的缺席,恨他在母亲最需要的时候不见踪影!可此刻,看着这个苍老憔悴、在自己面前卑微哭泣的男人,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忏悔,感受着他那笨拙而实在的“弥补”,她的心里,除了恨,竟可耻地生出一丝酸楚的庆幸——庆幸他看起来身体还好,庆幸他身边似乎有了个能照顾他的人,不用再像母亲那样孤零零苦熬。这恨与庆幸交织,爱与怨纠缠,像一团乱麻,堵在她的胸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这种矛盾的情感,比纯粹的恨意更让她痛苦万分,真是恨海情天,无处排解。 最终,是孙婷婷叹了口气,红着眼圈走上前,先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存折,又收下了李娟带来的那个装满实在物品的纸袋。
“建国,李娟,谢谢你们……有这份心。苗苗现在……心里头乱,需要时间。以后的事……慢慢再说吧。” 她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无奈和一丝维系着体面的宽容。
离开律师事务所时,已是下午。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依旧没有温度。苏苗苗手里紧紧攥着那份遗嘱的复印件,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依靠。何世清始终紧紧搂着她的肩膀,用自己单薄却坚定的身躯,为她挡住寒风,也挡住身后那两道复杂而痛楚的视线。孙婷婷默默走在另一边,不时抬手擦拭眼角。苏建国和李娟则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尴尬而悲伤的距离。
这份来自逝者的沉重托付,夹杂着生者的悔恨、迟来的善意、无法消弭的隔阂与剪不断的血缘牵扯,为苏苗苗的人生,强行拉开了充满纠葛与矛盾的下一幕。未来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在此刻,她知道,身边这个紧紧握住她手、给予她全部力量的女孩,是她黑暗绝望中,唯一坚定不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