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视频通话里,还浸透着糖炒栗子般的暖甜。屏幕两端,何世清裹着南京略带潮气的薄毛衣,笑着展示窗台上那盆初绽的水仙,说等苗苗来了,定是满室清香。苏苗苗则趴在北方小城家中被暖气烘得暖融融的书桌前,鼻尖蹭着稿纸,给何世清念她刚写的、带着少女稚气却灵气浮动的小诗。她们细细规划着寒假短暂的相聚,憧憬着未来在南京小屋的蓝图,连电磁波传递的空气都仿佛泛着甜丝丝的蜜意。距离,在浓烈的情感面前,似乎并未稀释幸福,反而像窖藏,让思念愈发醇厚。
然而,北方的冬天,总是以一种粗暴的方式宣告它的来临。十二月初,一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雪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小城。那不是浪漫的飘雪,而是夹杂着冰粒的、横冲直撞的白色猛兽,一夜之间,将天地染成死寂的苍茫。积雪厚重得骇人,碗口粗的梧桐枝干被生生压断,断裂处露出惨白的木质,如同大地上突兀的伤疤。每日清晨,扫雪车的轰鸣便取代鸡鸣,沉重地碾过结冰的路面,试图疏通这被严寒冻结的城市血脉。
也就在这场酷寒之后,苏母苏来娣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火苗急剧地黯淡下去。她才四十七岁,鬓角却已过早地染上了与这雪色相称的白霜。白血病这头蛰伏的凶兽,在严寒的刺激下彻底苏醒。持续的低烧盗汗,日益严重的乏力,以及皮下那些触目惊心、仿佛永不消退的瘀斑,将她原本利落丰腴的身形消耗得形销骨立。咳嗽变得撕心裂肺,最高剂量的止痛药也难以完全压制那从骨髓深处透出的、蚀骨的剧痛。医院再次下达的病危通知书,像一块寒冰,砸在每个人心上。
苏苗苗的生活瞬间坍缩成学校、医院、家三点一线。她像一只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疯狂旋转,不敢停歇。脸颊迅速凹陷下去,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墨染,即使在暖气充足的室内,指尖也总是冰凉的。她强迫自己在医生面前保持镇定,在几近崩溃的孙婷婷面前强撑坚强,但每当独处,她会靠着医院走廊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手机里,何世清的信息和来电提示音,成了支撑她不至彻底碎裂的唯一浮木。她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复“我很好,别担心”,然后迅速掐断可能泄露哭腔的电话。
南京的何世清,隔着屏幕,都能清晰地触摸到那几乎要溢出画面的压抑和绝望。苏苗苗文字里刻意维持的平静,反而像放大镜,照出了其下汹涌的惊涛骇浪。期末考试的压力近在眼前,但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买了最快一班北上的列车票。当她踏上归途时,南京只是阴天,而列车广播里,她的目的地正持续发布着暴雪蓝色预警。
火车在沉沉的夜色中向北疾驰,窗外的景色逐渐被无边无际的雪白覆盖。世界死寂,唯有车轮碾压铁轨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哐当声。何世清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望着外面被积雪压垮的屋顶、断裂的树枝飞速掠过,心中一片荒凉。她想起苏阿姨生病前,在水产店里中气十足的吆喝,那时她才四十出头,眼角虽有细纹,却总是带着爽朗明亮的笑;想起她偷偷往自己手里塞最大最甜的橘子时,那带着鱼腥味却异常温暖的手……这些鲜活的记忆,与即将面对的残酷现实交织,让她的心像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
她几乎是跑着冲进医院住院部的。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寒意扑面而来,走廊里灯光惨白,映照着几张疲惫麻木的脸。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她看到了那个蜷缩成一小团的白色身影。苏苗苗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几乎要与墙壁融为一体,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单薄得像随时会消散的雪片。何世清的心猛地一缩,喉咙发紧。
“苗苗……”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路风尘的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