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巷的空气,永远混杂着河水腥气、湿泥土味和路边小饭馆厚重的油烟味。对何世清而言,这是陌生且令人不安的气息。她像一抹沉默的影子,紧跟着母亲孙婷婷,站在巷口,望着那块被风雨侵蚀、字迹模糊的“幸福巷”木牌。
孙婷婷吃力地提着两个巨大的、印着褪色牡丹花的编织袋,额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怯生生地向着巷子里那家最热闹的水货店开口,声音细弱得几乎被市井的喧嚣淹没:“请问……4-421号是在这儿附近吗?”
水货店门口,一个女人正声如洪钟地招呼客人。她系着沾满鱼鳞和血污的橡胶围裙,脚蹬一双高筒雨靴,动作麻利得像一阵风。称重、装袋、找钱,嗓门亮得能穿透整条巷子:“张婶,您瞧瞧这带鱼,银光瓦亮的!今早第一网!不是我苏来娣吹牛,方圆五里,您找不出比我家更鲜的水货!”
她圆圆的脸庞晒得黑红,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但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探照灯,精准地扫过每个顾客,也瞬间捕捉到了门口那对显眼的外来者——衣着寒酸、神情惶惑的母女。
苏来娣打发走老主顾,用挂在脖子上的旧毛巾胡乱抹了把脸,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迅速刮过孙婷婷母女:简单的行李,孙婷婷眉宇间化不开的愁苦和小心翼翼,女孩那一身过于老成的黑衣和与年龄不符的死寂沉默。她心里“咯噔”一下,某种同病相怜的刺痛感一闪而过。这种神色,她太熟悉了,是被生活狠狠捶打过的痕迹。
“4-421?”苏来娣一拍大腿,声音震得人耳膜发嗡,“嗨!巧了不是!就在我家这店后头,墙挨着墙!这破巷子跟迷魂阵似的,门牌号乱得鬼都找不着!走走走,我领你们去!”她不由分说,上前一把夺过孙婷婷手里最沉的那个袋子,那分量让她心里又是一沉,这娘俩的家当也太轻省了。她扭头朝店里喊,带着不容置疑的干脆:“苗苗!死丫头别啃笔头了!出来看店,麻利点!妈送送新邻居!”
“来啦!”一个扎着两个略显毛躁的羊角辫、脸上还沾着一点墨水印的女孩应声跑出。她有一双和苏来娣一样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毫不避讳地盯着何世清。何世清被这毫无掩饰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像受惊的小兽,猛地低下头,将半个身子藏到母亲瘦弱的身影之后。 去往后栋的短短一路,苏来娣的话匣子就没关上过,像是要用声音驱散这新邻居身上的阴霾。“妹子,面生得很,刚搬来的?我姓苏,苏来娣,街坊邻居都给面子,叫声来娣姐。那是我闺女,苗苗,脑子不笨,就是话多得像夏天的知了。你们娘俩这是……来投亲靠友?”她的话语像连珠炮,带着市井的直白和热络。
孙婷婷的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游丝:“来娣姐,我叫孙婷婷,这是女儿世清。我们……自己租的房子,就图个安身的地方。”
苏来娣是什么人?在底层摸爬滚打半辈子,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和火眼金睛。孙婷婷那闪烁的眼神、谦卑到近乎卑微的姿态,何世清那身不合体且明显旧的衣服,还有那少得可怜的行李,无一不在诉说着她们的困境。这多半是遇着难处了,怕是来躲灾避祸的。她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笑容更盛,立刻岔开话题,不再追问,转而用她那充满生命力的热情介绍:“安顿下来就好!婷婷妹子,我跟你说,咱这幸福巷,别看旧,可是块风水宝地!菜市场拐弯就是,价钱公道!小学也近,走路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以后有啥难处,尽管开口!远亲不如近邻,咱这隔壁邻舍的,就得互相帮衬着活!”
她刻意拔高的嗓门,像是在向整个巷子宣告这两位新邻居受她苏来娣的照应。 所谓的“家”,是一个位于一楼、终年见不到几缕阳光的潮湿单间。推开斑驳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里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板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墙角堆着不知名的杂物。苏来娣提着行李进来,环视一圈,眉头几不可察地狠狠拧了一下,心里早把黑心房东骂了千百遍。这哪是人住的地方?但她脸上立刻扬起爽朗的笑,把袋子放下,用力拍了拍那张破床,灰尘在从门缝透进的光柱中飞舞:“挺好!房子不怕旧,收拾干净了就是家!婷婷妹子,你们先归置着!晚上千万别开火!带着孩子来我家,我熬了骨头汤,凑合吃一口!不许说不!就这么定了!我得赶紧回去看店了,苗苗那丫头靠不住!”话音未落,人已经风风火火地出了门,留下孙婷婷一句“这怎么好意思”卡在喉咙里,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这份不带怜悯的热忱,比任何同情都更让她心酸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