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风声如鬼哭狼嚎,在那万丈绝壁之上肆虐。山洞内,那堆枯草燃起的微弱火光,在穿堂风的拉扯下疯狂摇曳,将两人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投射得扭曲而狰狞。
苏凌月紧紧抱着赵辰。
那具平日里总是散发着冰冷梅花香气、仿佛玉石雕琢般的身体,此刻却像是一块刚从炭火中夹出的红烙铁。滚烫的温度隔着单薄的中衣,几乎要灼伤她的肌肤。
“冷……好冷……”
赵辰还在呓语。他的牙齿不住地打颤,发出细碎的“咯咯”声,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泛着一种极不正常的、妖异的紫红。汗水如浆,从他的额角、鬓边滚落,瞬间便浸湿了苏凌月的肩头。
他的伤,太重了。
苏凌月低下头,借着昏暗的火光,看向他后背那处狰狞的箭伤。
那支破甲毒箭虽然拔了出来,但那个血洞却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紫黑色的血水混杂着黄色的脓液,正缓缓地往外渗,将那一圈被撕裂的皮肉腐蚀得滋滋作响。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甚至盖过了烟熏火燎的气息。
这不是普通的毒。
苏凌月的手指颤抖着,按在他的脉搏上。
指尖传来的跳动,快得像是一通乱鼓,却又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在那狂乱的脉象之下,仿佛有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他的经脉里疯狂厮杀。
一股,是那支毒箭带来的、至阳至烈的火毒。
另一股……
苏凌月的心猛地一沉。
是寒毒。
是他体内那压抑了十五年、早已与他骨血融为一体的……“牵机”。
“怎么会这样……”苏凌月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她一直以为赵辰早已百毒不侵,以为他既然敢喝下那碗“附子汤”,便有掌控一切毒素的能力。可现在,她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不是神。
他只是一个在刀尖上行走了十五年的疯子。
他体内的毒素达成了一种极其脆弱、也极其危险的平衡。而今夜这支淬了烈毒的破甲箭,就像是一颗火星,彻底引爆了他体内那座压抑已久的火山。
平衡被打破了。
“牵机”之毒正在反噬,它像是一头被唤醒的凶兽,正在疯狂地吞噬着这具身体里仅存的生机。
“唔——!”
怀中的赵辰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的身体猛地弓起,就像是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虾。他那双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却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混浊的、充血的红。
“滚……滚开……”
他嘶哑地吼着,声音如同破风箱般粗厉。他猛地挥动手臂,想要推开抱着他的人。那只苍白的手掌此刻竟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一把掐住了苏凌月的脖子。
“别碰我……你们这群……畜生……”
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
他把她当成了那些想要害他的、梦魇中的仇人。
“赵辰!是我!”苏凌月被掐得呼吸困难,她没有挣扎,反而更紧地抱住了他,凑到他耳边大声喊道,“我是苏凌月!你看清楚!”
“苏……凌月?”
赵辰的动作僵了一下。那双赤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所淹没。
“疼……”
他松开了手,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苏凌月怀里。那只刚刚还想要杀人的手,此刻却死死地抓着苏凌月的衣襟,指节用力得发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好疼……母后……我好疼……”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呢喃,彻底击碎了苏凌月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她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太子,这个算无遗策的恶魔,此刻却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蜷缩在她的怀里,瑟瑟发抖,哭喊着早逝的母亲。
那不仅仅是身体的疼痛。
那是十五年来,日日夜夜被毒药折磨、被仇恨啃噬、被孤独包围的……灵魂的剧痛。
苏凌月的眼眶湿润了。
她伸出手,用自己冰凉的掌心,轻轻地贴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我知道……我知道疼……”她的声音温柔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忍一忍……赵辰,你忍一忍……”
她环顾四周。
山洞里除了一些干草,什么都没有。没有水,没有药,甚至连一块干净的布都没有。
她必须做点什么。再这样烧下去,就算毒不死他,这高热也会把他烧成傻子。
苏凌月咬了咬牙。
她轻轻放开赵辰,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的中衣。她将衣服撕成布条,走到洞口,用那些岩壁上渗出的、冰冷刺骨的露水将布条浸湿。
她回到赵辰身边,用湿布条一遍遍地擦拭着他的额头、脖颈、胸口。
当她的手擦过他胸膛的时候,苏凌月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借着微弱的火光,她看清了那具身体。
那是一具……怎样的身体啊。
苍白的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陈旧的伤痕。有刀伤,有剑伤,有烧伤……更多的是一个个细小的、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针孔。
那是试药留下的痕迹。
那是他为了活下去、为了复仇,亲手在自己身上刻下的……罪证。
苏凌月看着那些伤痕,只觉得指尖发烫,心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了盐水的棉花,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那句“本宫这具病体,就是靠着这些虎狼之药才活了十五年”,此刻化作了眼前这触目惊心的画面,狠狠地撞击着她的灵魂。
这哪里是太子的玉体?
这分明就是一具千疮百孔的……破布娃娃。
“赵辰……”
苏凌月的手指轻轻抚过一道横贯他胸口的旧伤疤,声音颤抖。
“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似乎是感受到了那指尖的凉意和怜惜,赵辰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他那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呼吸虽然依旧急促,却不再那么痛苦。
他安静了下来,像个睡着的孩子。
苏凌月不敢停。她不知疲倦地为他擦拭着身体,用物理降温的方式,试图从死神手里抢回这点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
洞外的风声渐渐小了,那堆干草也快要燃尽。
苏凌月累得几乎虚脱。她靠在石壁上,看着怀中那个终于安静下来的男人,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
他们是同类。
他们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们互相利用,互相算计,甚至……互相憎恨。
可在这个绝望的寒夜里,在这悬崖峭壁的山洞中,他们却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她的命,是他救的。
他的命,现在握在她的手里。
这种生死相依的羁绊,比任何盟约都要牢固,也比任何情感都要沉重。
“赵辰。”
苏凌月低下头,看着他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睡颜。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充满了算计的眼睛。
此刻的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害,那么的……孤独。
“你不能死。”
苏凌月轻声说道,像是在对他许诺,又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你的仇还没报,我的恨还没消。这盘棋……还没下完。”
“你若死了,谁来陪我……把这人间变成地狱?”
她重新将他抱紧,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那具逐渐冰冷的身体。
夜,越来越深。
火光终于彻底熄灭。
山洞里陷入了一片绝对的黑暗。
在这片黑暗中,苏凌月能清晰地听到赵辰的心跳声。
“咚、咚、咚……”
微弱,却顽强。
那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就在苏凌月即将因疲惫而昏睡过去的时候,怀中的男人突然动了动。
“……水……”
一声极低、极沙哑的呻吟,在黑暗中响起。
苏凌月猛地清醒过来。
“赵辰?你醒了?”
“水……”
他只是本能地重复着这个字,声音干裂得像是在沙漠中行走了十天的人。
苏凌月慌了。
哪里有水?
那些岩壁上的露水太少,根本无法收集。
她咬了咬牙。
没有任何犹豫,她猛地抬起手腕,送到了嘴边。
“嗤!”
她用牙齿,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手腕!
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她将手腕凑到了赵辰的唇边。
“喝吧。”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这是……水。”
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赵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贪婪地吮吸起来。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滋润了他那干涸的身体。
苏凌月忍着痛,在黑暗中静静地感受着血液的流逝。
她感觉不到疼。
她只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安宁。
「以血换血。」
「以命续命。」
从这一刻起,他们的血,便真的……融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赵辰终于松开了口。他的呼吸变得平稳有力了许多,那股要命的高热似乎也退去了一些。
苏凌月撕下衣角,草草包扎了一下手腕的伤口。
她太累了。
失血过多的眩晕感让她再也支撑不住。
她头一歪,靠在赵辰的肩膀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黑暗中,两具伤痕累累的身体,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像两只在暴风雪中互相取暖的孤兽。
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在这生死一线的边缘。
没有任何算计,没有任何阴谋。
只有最原始的……
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