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听雨轩。
这座建在湖心之上的水榭,四面透风,平日里最是清凉。此刻,正午的阳光虽烈,却被四周垂下的厚重竹帘挡得严严实实,只透进几缕斑驳的碎光,将轩内的气氛渲染得阴郁而压抑。
红泥小火炉上,一只紫砂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酒香混杂着梅花的冷香,在这方寸之地弥漫。
赵辰没有穿那身象征着储君威严的杏黄朝服,也没有披那件用来伪装病弱的貂裘。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月白色宽袖长袍,领口微敞,露出大片苍冷如玉的肌肤。他就那么随意地坐在蒲团上,手里把玩着一只极薄的白玉酒杯,眼神空洞地盯着炉火中跳跃的火苗。
没有侍卫,没有太监,连那个如影随形的影一也不见踪影。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像一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正在舔舐伤口的兽。
“吱嘎——”
竹帘被掀开。
苏凌月走了进来。她摘下了斗笠,露出了那张苍白却决绝的脸。她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到赵辰对面,隔着那张摆着酒具的小几,盘膝坐下。
赵辰没有抬头,仿佛早就知道她会来。他提起紫砂壶,稳稳地为她斟了一杯酒。
“今年的新丰酒。”他的声音很轻,透着一股倦怠的沙哑,“尝尝。”
苏凌月看着那杯酒,清澈的酒液中倒映着她那双充满戒备与寒意的眼睛。
“殿下好雅兴。”她没有碰酒杯,声音冷硬如铁,“苏家都要家破人亡了,殿下还有心思在这里煮酒赏景。”
“家破人亡?”赵辰终于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讥诮,“苏威死了吗?苏战死了吗?还是你……死了?”
“活着,但也只剩下半条命了。”苏凌月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被你这只‘看不见的手’,硬生生剥了一层皮。”
“剥皮是为了换骨。”赵辰端起自己的酒杯,轻啜了一口,苍白的唇染上了一层艳丽的朱红,“不剥掉那层名为‘愚忠’的皮,苏家……活不过这个冬天。”
“所以你就让徐秀才去送死?让王霖去死谏?让我们全家变成你博弈的筹码?”苏凌月猛地前倾,双手按在案几上,指节发白,“赵辰,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父皇真的动了杀心,万一那道圣旨不是‘圈禁’而是‘满门抄斩’,你……又该如何收场?”
“不会。”赵辰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赵辰缓缓放下酒杯,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洞悉一切的冰冷,“……我是他儿子。我也是……最了解他的人。”
“他多疑,但他更怕死。他怕苏威功高盖主,但他更怕没了苏家军,西凉铁骑会长驱直入,踏平他的金銮殿。”赵辰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只要西凉之患一日未除,苏家……就一日不会死绝。”
“我不过是……帮他把这个‘道理’,用一种更激烈、更深刻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
苏凌月看着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个男人,竟然把人心算计到了这种地步。他不仅算计了敌人,算计了盟友,甚至……连他自己的父亲,都被他算计得死死的。
“那你呢?”苏凌月死死地盯着他,“你在这场局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一个被奸臣蒙蔽的‘孝子’?还是一个……在暗中操纵一切的‘魔鬼’?”
赵辰沉默了。
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那双苍白修长的手。
“我是什么……”他低声呢喃,“……重要吗?”
“重要!”苏凌月厉声喝道,“因为我不知道,站在我面前的,到底是我的盟友,还是……下一个要吃掉苏家的敌人!”
“我怕了,赵辰。”苏凌月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出的、真实的恐惧,“我真的怕了。你的心机太深,手段太狠。我不知道哪一天,我会不会也像徐秀才那样,变成你棋盘上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废子。”
“我……不敢信你了。”
这句话说出口,整个听雨轩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赵辰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
许久。
久到苏凌月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
他突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很低,却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不敢信……”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深不见底、藏着无数算计的眸子里,此刻竟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那是苏凌月从未见过的、属于赵辰的……脆弱。
“苏凌月。”他看着她,声音沙哑得让人心碎,“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苏凌月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你摸摸这里。”
掌心下,是那个男人剧烈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却又充满了某种……濒死的疯狂。
“这里面……装满了毒。”赵辰的声音在发颤,“十五年了。每一天,每一刻,我都感觉有无数条毒蛇在里面啃噬。它们在提醒我,我母亲是怎么死的,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狠,我就得死。”
“我不算计,我就得死。”
“我不把所有人都当成棋子,我就活不到今天,活不到……给你‘递刀’的那一刻。”
苏凌月的手被他按得生疼,但她没有挣扎。她看着眼前这个近乎崩溃的男人,心中那道坚硬的防线,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不是神,也不是魔鬼。
他只是一个……在深渊里挣扎了太久、早已遍体鳞伤的……人。
“苏凌月。”
赵辰缓缓松开了手,他看着她的眼睛,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与算计,只剩下了一种……近乎祈求的、赤裸裸的坦诚。
“这世上,想要我死的人太多了。”
“父皇防着我,兄弟恨着我,朝臣怕着我。”
“只有你……”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苏凌月那张并未戴面具的脸庞,指尖冰凉,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眷恋。
“……只有你,见过我最狼狈的样子。只有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也只有你……是真正和我流着一样‘血’的……同类。”
“所以……”
赵辰重新端起了那杯酒,递到了苏凌月的面前。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最后的光芒,那是他在绝望深渊中……抛出的最后一根绳索。
“……你,还信我吗?”
苏凌月看着那杯酒。
酒香清冽,醉人。
她知道,这是一个选择。
接过这杯酒,就是接过了他的“命”,也交出了自己的“命”。
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利益盟友,而是……生死相依的共犯,是彼此在这地狱人间唯一的依靠。
如果不接……
他们将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苏凌月闭上了眼。
脑海中闪过前世的满门抄斩,闪过今生的步步惊心。
闪过父亲的“活下去”,闪过苏战的“同生共死”。
最后,定格在了赵辰那双……脆弱而又疯狂的眼睛上。
「同类……」
是啊。
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除了这头同样伤痕累累的恶狼,她还能……信谁呢?
她猛地睁开眼。
那双杏眼中,不再有迷茫,不再有恐惧,只剩下了一片……与他如出一辙的、决绝的疯狂。
“我信。”
她伸出手,没有去接那杯酒。
而是……反手握住了赵辰那只端着酒杯的手。
她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将那杯酒……
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如同烈火燎原。
“赵辰。”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因震惊而瞳孔放大的男人,嘴角勾起一抹凄艳的笑容。
“既然是恶鬼……”
“……那就让我们一起……”
“……把这人间,变成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