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当黎明的第一缕微光撕开天启城上空那层由烟柱和水汽混合而成的、肮脏的灰幕时,这场持续了整整一夜的“骚乱”才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全貌。
安定门,早已成了一片狼藉。
上百辆东倒西歪的破板车堵死了整个城门甬道,车轮断裂,车辕折断。那些本该装着“粮草”的麻袋被砍破,里面倾泻而出的……根本不是什么精米白面,而是混杂着沙土的、最廉价的麦麸和草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马匹的腥臊味、汗臭味和燃烧后留下的焦糊气。
户部和兵部的人,连同被折腾了一夜的城门守军,正瘫坐在泥水里,一个个形容枯槁,脸上满是被人愚弄后的呆滞与暴怒。
“假的……全都是假的……”一名兵部校尉喃喃自语,他捡起一把混着沙土的麦麸,那股绝望的怒火让他浑身发抖,“我们……我们被耍了!”
而在数十里之外,城西,九里屯。
曾经的“皇家马场”,此刻只剩下了一片冒着黑烟的焦土。
西侧的马厩群烧得最旺,上千匹良马在苏战那“战神”般的怒吼和擂鼓声中受惊逃窜,死伤踩踏不计其数,剩下的也都冲进了西山,不知所踪。
那两百五十名回援的黑铁卫,此刻正如同丢了魂魄的孤魂野鬼,呆立在马场的东侧。
在他们面前,那座伪装成草料棚的、他们誓死守卫的核心粮仓……已经没了。
不,它还在。
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人间炼狱。
大火已经熄灭,但那股令人窒c息的热浪依旧在翻滚。粮仓的木质结构早已化为焦炭,数万石粮草被烧成了黑色的灰烬,那股粮食独有的焦香气……此刻闻起来却比任何腐肉都要恶臭。
更可怕的是那些“金山”。
一袋袋用来支付军饷的现银,在高温中融化,银水混合着融化的铁水(来自那些私藏的铠甲和兵器),与焦黑的米糠、木炭凝固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大片形状诡异、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废墟”。
“完了……”
那名独眼龙首领“噗通”一声跪倒在滚烫的灰烬前。他伸出手,想从那片凝固的“金属湖”里扒拉出什么,却被烫得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不是在心疼自己的手。
他是在心疼……他和他主子的命。
粮、饷、甲、兵。
一夜之间,全没了。
被烧得……干干净净。
……
“砰——!”
三皇子府,那间本就一片狼藉的书房里,最后一只完整的古董花瓶,被赵弈狠狠地砸在了墙上,摔得粉碎。
“啊——!!”
他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他双目赤红,那张英俊的脸因极致的愤怒而彻底扭曲,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九里屯……没了?”他的声音嘶哑,不敢置信地瞪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黑铁卫首领(独眼龙)。
“粮……粮草……金银……还有……还有那五千副……精甲……”独眼龙的牙齿都在打颤,“全……全都没了……火……火太大了,什么……都没抢出来……”
“苏!凌!月!!”
赵弈猛地回头,一把掐住了角落里苏轻柔的脖子,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狠狠地掼在了那堆破碎的奏折之上。
“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他状若疯魔,“若不是你!若不是你那个该死的姐姐!本王怎么会沦落至此!!”
“咳……咳……殿下……饶命……”苏轻柔被掐得翻起了白眼,她那张本就红肿的脸上此刻满是绝望的恐惧。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这个她依附的男人……疯了。
“殿下!殿下息怒啊!”独眼龙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此事……此事蹊S蹊跷!马场西侧……有……有苏战的吼声!是……是苏家军的亡魂在作祟啊!”
“亡魂?”赵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把甩开苏轻柔,一脚踹在了独眼龙的心口。
“你他妈的跟本王说‘亡魂’?!”他嘶吼着,“苏战那个匹夫的吼声能烧了本王的粮仓?!能把本王的金子都烧化了?!”
“是太子!是赵辰那个病秧子!!”
赵弈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清醒了。
“是他……一定是他……”他喃喃自语,那股滔天的怒火瞬间被一股更深的、来自骨髓的冰冷所取代。
安定门的“鬼车”……
九里屯的“声东击西”……
还有那精准的、一击致命的纵火……
这根本不是什么“苏家亡魂”,这是“影阁”的手笔!
“他……他怎么敢……”
“殿下!”
就在赵弈即将被这巨大的打击和恐惧吞噬时,一名心腹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死灰。
“殿下……宫……宫里来人了!”
“陛下……陛下他……他龙颜大震!!”
“陛下下旨……说您……说您‘治下不严’、‘疏于管教’,以至‘皇家马场’遭此横祸,京城防务如同虚设,颜面尽失……”
赵弈的心猛地一沉。
“陛下……陛下他……”那太监不敢抬头,“……他收回了您……您对‘黑铁卫’的……‘调兵权’。”
“砰。”
赵弈的身体晃了晃,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书架上。
他输了。
输得……一干二净。
他不仅粮草、金银、兵甲没了。
现在,连他最后那五千私兵的指挥权……也被父皇,名正言顺地收走了。
……
雀舌巷,三日楼。
苏凌月和苏战刚刚从那条幽暗的密道中走出。他们摘下了面具,两人身上都带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焦糊味。
“影十二大人,影十一大人。”
影一那冰冷的身影早已等候在阁楼之上。
他没有看苏战,那双毫无情感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盯着苏凌月。
“殿下……很满意。”
苏战冷哼一声,正要开口。
苏凌月却抬起了那只没有受伤的、沾满了灰烬的左手,制止了他。
她的声音沙哑,疲惫,却又冰冷刺骨。
“满意?”
“我苏家军的粮草,还在京城之外。我的父亲和兄长,还在刑部大牢。”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在黑暗中燃烧了一夜的眸子,死死地锁着影一。
“告诉殿下。赵弈的粮仓……烧得很干净。”
“现在,”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该谈谈……我苏家军那笔‘买命钱’,该如何……‘运’出城了。”
影一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地侧过身,指向了阁楼那扇唯一朝向北方的窗户。
“殿下说,不必‘运’了。”
苏凌月和苏战的瞳孔猛地一缩。
“安定门和九里屯的大火,惊动了陛下和整个京兆尹。”影一的声音平直,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京中……‘粮荒’了。”
“户部尚书(赵弈的人)因‘监管不力’,已被陛下申饬。为了平息‘民怨’,也为了……‘稳定’西北军心……”
影一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盖着“户部”和“兵部”双重大印的……
崭新通关文牒。
“殿下已经‘说服’了户部的新侍郎(赵辰的人)。”
“从明日起,京城将开仓放粮,‘官复原价’。同时……将有一支‘皇家商队’,打着‘安抚边军’的旗号,即刻启程,前往西北。”
“而这支商队所运的粮食……”
影一将那份通关文牒,递到了苏凌月面前。
“……正是诸位大人,‘捐’给苏家忠烈的……‘功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