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月回到了那间位于东宫别院深处的幽暗静室。
影卫如同一道青烟,消失在了门外的阴影里。那扇沉重的木门缓缓合上,“吱呀”一声,再次将她与那个正在为她“疯狂”的世界隔绝开来。
她就是一面旗帜。
一面被太子赵辰亲手拔起,插在了天启城最显眼、最血腥的风口浪K之上,用来收割民心、聚拢士气的旗帜。
而她这面“旗”的代价,便是她自己。
她走到那张简陋的床榻边坐下。这几日的休养,靠着药王谷那些吊命的珍稀药材,她肩胛骨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转而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麻痒。那是新肉正在生长的迹象,却比单纯的剧痛更让人煎熬。
她拿起小安子留在桌上的“生肌续骨膏”,面无表情地为自己换药。
她必须尽快好起来。
因为她知道,赵辰的耐心是有限的。她这面“旗”,若不能在他需要的时候“迎风招展”,那便会立刻沦为一块无用的裹尸布。
就在她刚刚包扎好伤口,冷汗再次浸透中衣时,门外传来了小安子那谦卑而又准时的声音。
“苏大小姐,您醒着吗?”
“进来。”
小安子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b-腾的汤药。他依旧是那副恭敬的模样,但眼神在触及苏凌月那愈发冰冷的脸庞时,却不自觉地多了一丝敬畏。
“大小姐,该用药了。”
苏凌月没有去接那碗药。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外面的‘风’,刮得如何了?”
小安子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将药碗放下,躬身道:“回大小姐,风……刮得很大。”
“就在今晨早朝,”小安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兴奋,“陛下的圣旨……下来了。”
苏凌月的心猛地一跳。
“周严、林玉风二人,欺君罔上,罪证确凿,秋后处斩,家产抄没,三族之内……皆受牵连。”
“三皇子赵弈,‘受奸臣蒙蔽’、‘识人不明’,褫夺一切差事,禁足府中,终身不得出。”
这几条,都在苏凌月的预料之中。
“那……‘苏凌月’呢?”她沙哑地问道。她问的是她自己,那个在世人眼中,已经“惨死”的苏家孤女。
小安子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圣旨上那冰冷无情的措辞:
“至于……‘苏家余孽’苏凌月……”
「苏家余孽。」
苏凌月听到这四个字,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其人疯癫无状,大闹承恩殿,冲撞圣驾,本应S-株连九族。然,”小安子顿了顿,“念其……‘无意之中’揭发科举巨案,又已‘惨死’于朱雀大街,‘功过相抵’,其罪……‘概不追究’。”
“陛下……还申饬了镇国将军府,教女无方,以至养出此等‘疯女’,才酿成大祸。”
“呵……”
苏凌月闻言,竟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嘶哑、破碎,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毛骨悚然。
好一个“概不追究”。
好一个“疯女”。
好一个“教女无方”。
这,就是皇帝给她的“显性代价”。
皇帝绝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他不会承认苏家有半点冤屈,更不会承认他最看好的儿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
他需要一个台阶,一个能保全皇家颜面的台阶。
而她苏凌月,就是那个最好的台阶。
一个“疯了”的、“惨死”的、来自“谋逆”家族的“罪臣之女”。她所有的“功”,都被这几个字眼,轻飘飘地抹杀得一干二净。
她用命掀翻了棋盘,到头来,在皇帝的圣旨里,她连一个“义”字都没能落下。
这,就是她付出的代价。
“大小姐……”小安子看着她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心中一阵发毛。
“圣旨……还说了什么?”苏凌月睁开了眼,那双眸子里最后一丝情绪也已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冰冷。
“圣旨还说……”小安子的声音更低了,“苏家谋逆一案,‘证据不足’,但‘疑点重重’。苏威、苏战二人……暂且‘收押’,待……待日后再审。”
苏凌月的心猛地一沉。
「证据不足……暂且收押……」
皇帝没有释放父亲和哥哥。
他将他们从龙鳞卫的天牢里提了出来,却又关进了另一座名为“刑部”的牢笼。
这是皇帝的“申饬”。
申饬她,也申饬她背后的赵辰。
皇帝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他们——苏家的命,还牢牢地攥在他的手里。你们若是再敢轻举妄动,他随时可以捏死这两只“人质”。
好一个帝王心术。
“我明白了。”苏凌月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便是她苏凌月在这场博弈中,明面上得到的“代价”与“申饬”。
她被官方定性为了一个“疯子”,她的家族依旧背负着“谋逆”的嫌疑,她的父亲和兄长依旧是阶下囚。
从明面上看,她输得一塌糊涂。
“大小姐。”小安子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您也别太难过。圣旨是圣旨……可外面的民意,却是另一番光景。”
苏凌月抬眼看他。
“那些寒门士子……他们根本不信圣旨上的话。”小安子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兴奋的潮红,“他们说……您才是真正的‘国士无双’!他们说,您才是他们心中唯一的‘状元’!”
“如今,镇国将军府的废墟外,日夜都有人去祭拜。他们不拜鬼神,只拜‘苏家忠烈’。”
“您这面‘旗’……”小安子激动地握紧了拳头,“已经在全天下士子的心里……立起来了!”
苏凌月闻言,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她端起那碗早已不那么滚烫的汤药,一饮而尽。
她看着窗外那一方小小的、灰蒙蒙的天空。
「显性的代价,是皇帝的申饬。」
「那隐性的收获呢?」
她缓缓地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小安子。”
“奴才在。”
“我那位‘情深义重’的好妹妹,苏轻柔……她……还在将军府门口跪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