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自己的院子。
她提着裙摆,撞倒了廊下的花盆,也顾不上去扶。泥土和碎瓷片溅了她一身,她却浑然未觉。那张一向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血色尽褪,只剩下纯粹的惊恐。
“快!快!去安寿堂!快!”她尖声对身边的丫鬟嘶吼着。
她必须去见老夫人。
苏凌月那个小贱人疯了!她不仅没死在赵弈和苏轻柔的算计里,反而还查起了十年前的旧账!
那本账册里,可不止有老夫人娘家周家的亏空。她柳姨娘这些年,为了给女儿轻柔打点、为了自己傍身,从那账房里“拿”走的东西,桩桩件件也都是登记在册的!
若是被那个索命的恶鬼查出来……柳姨娘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她现在唯一的活路,就是去安寿堂。
只有老夫人,只有这位在将军府说一不二、连苏威都不敢忤逆的“定海神神”,才能压得住苏凌月那个小贱人!
……
安寿堂。
即便将军府已被禁军层层围困,这里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
上好的金丝炭在兽首铜炉里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价格不菲的“玉合香”,甜腻得让人发昏。苏老夫人周氏,正歪在铺着金丝软垫的罗汉床上,由两个美貌的丫鬟替她捏着腿,半眯着眼,听着堂下的说书人讲着时下最流行的话本。
她的脸色红润,保养得极好,那双精明的吊梢眼里看不出半分对儿子孙子身陷囹圄的担忧,反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柳姨娘扑进来的瞬间,老夫人便猛地睁开了眼,将手中的一串蜜蜡佛珠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老夫人……老夫人救命啊!”柳姨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上礼仪,一把抱住了老夫人的腿,声音里带着哭腔。
“哭什么哭!”老夫人被她这副晦气的模样惹得心头火起,“苏威还没死呢,你就开始在这哭丧了?”
“不是啊老夫人!”柳姨娘被她一噎,哭声都顿住了,她慌乱地抹了把脸,急声道,“是苏凌月!是苏凌月那个小贱人她……”
“她怎么了?”老夫人不耐烦地皱起眉。
“她疯了!她把账房陈伯叫了去,扣下了府里十年的总账,说……说要清算府里的蛀虫,一个都不放过!”
老夫人捏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
她那双精明的吊梢眼缓缓眯了起来,一丝寒光一闪而过。“你说什么?”
“她查账了!”柳姨娘以为她没听清,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她把十年的账本都抱走了!老夫人,那账本里……账本里可记着您补贴周家的那些……”
“住口!”老夫人厉声喝断了她的话。
两个捏腿的丫鬟和那说书人早已吓得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老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缓缓地坐直了身体,那股暖意融融的慵懒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冷的、不容侵犯的威严。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她气得浑身发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也敢来查我的账?她父亲苏威在时,都不敢跟我如此放肆!她以为她是谁?!”
“老夫人息怒……”
“息怒?我息不了这个怒!”老夫人猛地一拍桌子,“去!把那个孽障给我叫过来!我倒要亲口问问她,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祖母!有没有王法孝道!”
柳姨娘见状,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老夫人出手,苏凌月那个小贱人就别想翻出天去!
她正要添油加醋地再说几句,门外一个丫鬟却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声音比她还慌。
“老……老夫人!不……不用叫了……”
“大小姐她……她已经带着陈伯和……和账本,到……到院门口了!”
什么?!
柳姨娘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
老夫人也是一愣,随即那张布满怒气的脸竟闪过了一丝……慌乱?
“她还敢自己送上门来?!”老夫人色厉内荏地吼道,“让她给我滚进来!我今天非得……”
她的话还没说完,苏凌月已经缓步走了进来。
她依旧是那身素白色的衣裙,不施粉黛,头发也只用一根木簪挽着,清减的模样让她看起来有几分病态的脆弱。
可她的气场,却比这安寿堂里烧得最旺的金丝炭还要逼人。
她的身后,跟着面如死灰的账房陈伯。陈伯的手里,捧着那几本厚厚的、足以压垮苏家的账册。
而在她身侧,那两名本该守在清风苑门口的禁军侍卫,此刻竟也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一左一右地立在了安寿堂的门外,像两尊沉默的门神,隔绝了所有的退路。
老夫人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不是在气苏凌月,她是在怕那两尊门神。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老夫人的声音不自觉地弱了几分,“这是我的安寿堂!你们两个丘八……也敢往里闯?”
那两个禁军侍卫目不斜视,仿佛没听见。
苏凌月缓缓地走到了大厅中央,对着老夫人屈膝一福,声音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
“祖母,孙女给您请安了。”
“你……你还知道我是你祖母?!”老夫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拔高了声音,“苏凌月!你好大的胆子!你父亲兄长刚下天牢,你不在房里抄经反省,竟敢跑来我这里查账!你这是要造反吗?!”
“祖母言重了。”苏凌月缓缓地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着老夫人的怒火,“父亲和兄长不在,苏家遭此大难,孙女身为苏家嫡女,理应替父亲兄长扛起这内宅庶务。清查账目,不过是孙女分内之事罢了。”
“分内之事?”老夫人气得笑了起来,“好一个分内之事!那你倒是说说,你查出什么来了?”
“是。”
苏凌月没有半分犹豫。她从陈伯手中拿过最上面的一本账册,“啪”的一声,不轻不重地放在了老夫人面前的桌上。
她没有翻开,只是用那纤白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那早已泛黄的封面。
“祖母,孙女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只觉得……触目惊心。”
“就拿这本,乙亥年的账册来说。”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单这一年,府内以‘修葺’名义支取的银两,便高达五千两。以‘采买’名义支取的银两,高达三千两。”
“孙女实在不解,我将军府并非皇宫,是何等修葺,能一年花掉五千两银?又是何等采买,能花掉三千两银?”
“这还不算……”苏凌月的目光转向早已抖如筛糠的柳姨娘,“柳姨娘院里,每月多领的那些‘炭火钱’、‘脂粉钱’……”
“你!”柳姨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小姐……我……我那都是……”
“你那都是小头。”苏凌月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重新回到了老夫人的脸上,“真正的大头,是每年冬天,以‘接济’之名,送往周家(老夫人娘家)的那一车车粮食、皮毛,和那一箱箱……不知用何名目支取的现银。”
这一下,是彻底撕破脸了。
安寿堂内,连空气都凝固了。
老夫人的脸色刷的一下全白了,她指着苏凌月,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你……你……你这个不孝的孽障……”
“祖母,孙女只是在说账目。”苏凌月的神情依旧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您若觉得这账目有假,大可与陈伯当面对质。”
“我……”老夫人猛地看向陈伯。
陈伯“噗通”一声跪下,头埋得比柳姨娘还低,声音都在发颤:“老夫人……账……账目都是您亲口吩咐,老奴……老奴不敢有半句虚言啊!”
老夫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辛苦维持了一辈子的体面和威严,在这一刻被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过的孙女,撕得粉碎。
“你到底想怎么样?”老夫人抓着桌沿,嘶哑地问道。
“不想怎么样。”苏凌月终于露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缓缓地站直了身体,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瑟瑟发抖的下人,声音如三九寒冰。
“陈伯。”
“老奴在。”
“从即刻起,封存所有库房。收回府内所有管事对牌。”
“没有我的手令和签名,这府里,一粒米,一根线,都不许再支出去。”
“至于祖母您……”苏凌yue的目光重新落回老夫人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您年纪大了,这些年为了苏家也操碎了心。从今日起,您就在这安寿堂好生歇着吧。”
“这苏家的偏心……孙女替您,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