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钻心刻骨的痛楚,如同一片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苏凌月的肩胛骨上,将她那沉入无边黑暗的意识……强行唤醒。
“唔……”
她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她猛地睁开眼,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这不是“续命汤”带来的冰火交加。这是……她那具破败的身体,在耗尽了最后一丝心血后,最纯粹的抗议。
她……还活着。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东宫那间幽暗的密室。而是一方熟悉的、绣着清雅寒梅的纱帐。
鼻尖萦绕的,也不再是“影子”的血腥和霉味,而是她自己闺房中那股清冷的、许久未闻的安神香。
「我……回来了?」
“月儿!!”
一声压抑着狂喜与后怕的、沙哑的低吼在她耳边炸响。
苏战那高大的身影猛地扑到了床边。他没有戴面具,那张刚毅的脸上满是胡茬,一双虎目布满了血丝。他死死地抓着床沿,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坚硬的梨花木捏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醒了……你他妈的……终于醒了!”
他这个在沙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未曾眨过眼的“战神”,此刻,声音里竟带着一丝……无法遏制的哭腔。
苏凌月看着他,那双因高烧而显得异常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恍惚。
她记得。
她倒在了那片山呼海啸的“民心”里。
“哥……”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风箱,“我……昏了多久?”
“三日。”苏战的声音沉闷如鼓,“整整三日。”
“你肩胛骨的伤口崩裂,又强行以身试药,那‘虎狼之药’的药性……几乎要了你的命。若不是……”
他猛地顿住,那双充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屈辱,更多的……是忌惮。
“……若不是刘院判……带着太医院的御医,日夜守在这里,用最好的吊命人参……你……”
「刘承恩?」苏凌月的心猛地一沉。
“他……为何要救我?”
“救你?”苏战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讥讽,“他不是在救你。他是在……救他自己,救太医院,救全天启城的百姓!”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那扇紧闭的窗户。
“轰——”
一股不再是“恶臭”的、混杂着浓重药香和艾草焦糊味的风,混杂着……一股近乎“新生”的嘈杂,扑面而来!
“苏神医……苏神医醒了吗?!”
“求苏神医出来……见我等一面啊!”
“苏家军的恩情……我等没齿难忘啊!”
窗外,那条本该被禁军封锁的、死寂的街道上,此刻……竟黑压压地跪满了人!
是那些被“红疹疫”折磨得家破人亡的灾民!
是那些被“科举案”点燃了热血的寒门士子!
他们竟……自发地,守在了这座“囚笼”之外,为她……“请命”!
“这……”苏凌月被眼前这一幕镇住了。
“月儿。”苏战的声音无比凝重,“你赢了。”
“你那桶‘神药’,是真的。”
“刘院判……他磕了那个头,便再无退路。他当场便将你的药方……视若珍宝,亲自带回了太医院。”
“这三日,”苏战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不,是整个太医院,都在拼了命地……为你‘正名’!”
“太医院上下,连同城防营,日夜熬制‘地龙汤’。城中的‘红疹疫’……已经被遏制住了。”
“而你,”苏战缓缓地转过身,那双虎目死死地盯着她,“……苏凌月。”
“你成了……‘活菩萨’。”
“一个……以身试药、血溅长街、从三皇子手中抢回了几十万条人命的……‘苏神医’。”
苏凌月静静地听着。
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片……冰冷的、早已了然的“漠然”。
「民心……」
「赵辰……」
“他呢?”她沙哑地问道。
“他?”苏战一愣,“谁?”
“太子殿下。”
苏战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他‘病’着呢。‘病’得……快死了。”
“这三日,他一步都未曾踏出东宫。朝堂之上,所有的风头……所有的‘功劳’……”苏战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全都被他那个‘好父皇’……占了。”
苏凌月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沉入了谷底。
她知道了。
这场“瘟疫”之战,她赢了赵弈,赢了刘院判,赢了民心。
可……
那个隐藏在幕后的、真正的“棋手”……皇帝。
他……出手了。
就在这时。
“咚——咚——咚——”
镇国将军府那扇紧闭的、贴着封条的大门,被一股沉重的、极富威严的力道……叩响了。
“开门!!”
“圣旨到——!!”
一个尖利、阴柔,却又带着不容置喙威严的嗓音,穿透了那山呼海啸般的“请命”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苏战的脸色猛地一变!
他认得这个声音!
这不是龙鳞卫,不是禁军,更不是赵弈的走狗。
这是……
皇帝身边,那个最得宠、权势滔天的总管太监,王德全!
“月儿!”苏战猛地回头,那双虎目中满是惊恐。
“哥。”苏凌月却笑了。她缓缓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撑着床沿,一寸寸地……站了起来。
她肩胛骨的伤口早已崩裂,那身刚换上的干净中衣,再次被鲜血浸透。
可她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扶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更衣。”
……
镇国将军府,正厅。
苏凌月一身重孝,在苏战的搀扶下,缓缓地,从内堂走了出来。
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也没有半分情感。她就像一个……真正的“苏家遗孤”,一个刚刚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幽魂”。
王德全站在大厅中央,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在苏凌月那张惨白的脸和那身刺眼的孝服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了一丝极其隐晦的……惊异。
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属于“皇权代言人”的模样。
“苏家遗孤,苏凌月,接旨。”
苏凌月没有下跪。
她只是在苏战的搀扶下,缓缓地、艰难地……躬下了那根宁折不弯的脊梁。
“罪臣之女……苏凌月,接旨。”
王德全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缓缓地展开了那卷明黄的圣旨,用那尖利的、足以传遍整个府邸的嗓音,高声朗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罪臣苏威之女苏凌月,本应……‘殉难’于朱雀大街。念其……‘刚烈’,朕,本不欲追究。”
“然,国难当头,京城大疫。此女……竟‘死而复生’,不顾自身安危,‘舍生取义’,于长街之上,献‘药王谷’神方!”
“此举……上体天心,下悯黎民。活人无数,功在社稷!”
“朕……龙心甚慰!”
“苏家‘谋逆’一案,虽罪无可赦。但……功过……亦当分明。”
“朕,素来赏罚分明。”
“特赐……‘苏神医’……黄金千两,宫缎百匹,以为嘉奖。”
“另……”王德全的声音猛地一顿,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块通体黝黑、非金非玉、刻着一只展翅雄鹰的……令牌。
“……特赐此‘金鹰令牌’。”
“持此令牌者,可见官大一级……”
王德全缓缓地抬起眼,那双精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光。
“……可……随意出入宫禁!”
“钦此——”
苏凌月缓缓地抬起头。
她没有去看那些黄金和宫缎。
她的目光,只是死死地,锁在了那块……代表着“无上恩宠”,也代表着“绝对囚禁”的……
令牌之上。
「皇帝的赏赐……」
「一块……令牌。」
她知道,这不是“赏赐”。
这是……皇帝亲手为她这只“脱缰”的野马,套上的……
第一道……“枷锁”!
“罪臣之女……苏凌月。”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她缓缓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颤抖的左手,接过了那块冰冷的、沉重的令牌。
“……叩谢……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