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在方丈中,让众院主各自自便,众人这才纷纷散去。
唐三藏吩咐悟空道:“今日大家都辛苦了,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呢!”
说罢,众人便一处歇息,不敢远离师父,守护在他身旁。
夜色渐浓,此时正是:玉兔高悬天际,洒下清冷光辉,万籁俱寂,天街一片静谧,已无行人走动。银河璀璨夺目,星光熠熠生辉,谯楼上传来阵阵鼓声,悠悠扬扬,催促着更次的更迭。
一夜无话。
待到天明,孙悟空早早起身,叫醒猪八戒和沙僧,让他们收拾好行囊和马匹,准备请师父上路。
此时,长老尚在贪睡,尚未醒来。孙悟空轻轻走近,轻声唤道:“师父。”
那师父微微抬起头,却未能答出声来。
孙悟空又关切地问道:“师父,您怎么了?”
长老呻吟着说道:“我只觉头重脚轻,双眼胀痛难耐,浑身的皮骨都疼痛万分。”
猪八戒一听,伸手摸了摸师父的身子,感觉有些发热。呆子忍不住笑道:“我知道啦,这定是昨晚见饭菜无需花钱,您多吃了几碗,然后又闷头大睡,这才伤了食。”
孙悟空喝道:“休要胡说!待我问问师父,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三藏道:“我半夜起来解手,没戴帽子,想来是被风吹着了。”
孙悟空道:“如此说来,倒也有理。那您现在还能走路吗?”
唐三藏道:“我如今连起身坐立都困难重重,又怎能上马赶路呢?这可着实耽误行程了呀!”
孙悟空道:“师父这说的是什么话!常言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做您的徒弟,便如同您的儿子一般。又说,养儿无需金银财宝,只要能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就好。您既然身子不适,就莫再说耽误行程的话了,安心调养几日又有何妨!”
兄弟们悉心照料着师父,不知不觉间,早去午来,黄昏又至,良宵过后,天色微明。
时光匆匆流逝,转眼间已经过了三日。
这一日,师父勉强欠身坐起,叫道:“悟空,这几日我病体沉重,都没顾得上问你,那个被救的女菩萨,可有人给她送些饭食吃?”
孙悟空笑道:“您何必为她操心呢,还是先顾好自己的病情吧。”
唐三藏道:“你说得对,说得对。你且扶我起来,取出我的纸、笔、墨,再向寺里借个砚台来用用。”
孙悟空道:“您要这些做什么?”
长老道:“我要修一封书信,连同通关文牒一起封好,你替我送到长安,呈给太宗皇帝。”
孙悟空道:“这有何难,我老孙别的本事或许有限,但若说送书,那可是人间第一等的。您把书信收拾妥当交给我,我一个筋斗就能飞到长安,把信递给唐王,再一个筋斗就转回来,保证您的笔砚都还没干呢。只是您寄这书信所为何事?不妨先把书信大意说与我听听,念完再写也不迟。”
长老流着泪说道:“我写的是:臣僧稽首三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文武两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闻:当年奉旨离东土,指望灵山见世尊。不料途中遭厄难,何期半路有灾迍。僧病沉疴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有经无命空劳碌,启奏当今别遣人。”
孙悟空听了,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师父,您也太没志气了,不过是稍有病痛,就生出这般念头。要是您真的病重,生死攸关,只管问我便是。我老孙自有手段,倒要问问‘哪个阎王敢起坏心?哪个判官敢出票拘人?哪个鬼使敢来勾魂?’要是惹恼了我,我拿出当年大闹天宫的性子,一路棍棒打下去,直打入幽冥地府,抓住那十代阎王,一个个抽了他们的筋,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唐三藏道:“徒弟呀,我如今病重,你可别再说这些大话了。”
猪八戒走上前说道:“师兄,师父都说自己病情严重,你却只管说些乐观的话,这可不大合适。我们得趁早商量商量,要不先把马卖了,典了行囊,买口棺木,送师父最后一程,然后大家就散伙吧。”
孙悟空道:“呆子又在胡说八道了!你不知道师父乃是我佛如来的第二个徒弟,原名叫金蝉长老,只因他对佛法轻慢,才有这场大难。”
猪八戒道:“哥啊,师父既然因为轻慢佛法,被贬回东土,在这是非之地,口舌场中,托生成人身,又发愿前往西天拜佛求经,一路上遇妖精就被捆绑,逢魔头就被悬吊,遭受的这些苦恼也够多了,怎么还要让他害病呢?”
孙悟空道:“你哪里明白,老师父当年听佛讲法时,打了个盹,不小心往下一滑,左脚下踩了一粒米,因此下界,所以该有这三日的病痛。”
猪八戒惊讶道:“像老猪我吃东西总是泼泼洒洒的,那不知要得多少年代的病啊!”
孙悟空道:“兄弟,佛可不会和你们这些众生一般见识。你又不懂,人常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师父今日一日过去,明日就会好起来的。”
唐三藏道:“我今日和昨日不同,咽喉里干渴得厉害。你去看看哪里有凉水,寻些来给我吃。”
孙悟空道:“好了!师父要水喝,这便是病情好转的迹象。等我去取水。”
说着,孙悟空立刻取来钵盂,前往寺后面的香积厨取水。
刚到香积厨,就看见那些和尚一个个眼睛通红,悲悲切切地哽咽着,只是不敢放声大哭。
孙悟空道:“你们这些和尚,也太没出息了!我们在这儿住几日,临走时定会答谢你们,柴火钱也会按日结算。你们怎么这般脓包!”
众僧赶忙慌张地跪下,说道:“不敢!不敢!”
孙悟空道:“有什么不敢的?莫不是我那长嘴的师弟,食量大,把你们吃穷了?”
众僧道:“老爷,我们这荒山寺庙,大大小小也有百十号和尚,就算每人轮流供养老爷您一日,也能供养百十日。我们怎敢起贪心,计较那点吃喝用度!”
孙悟空道:“既然不计较,那你们为何啼哭?”
众僧道:“老爷,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妖邪,就在这寺里作祟。前几日夜里,我们派两个小和尚去撞钟打鼓,只听到钟鼓响过之后,就再也不见他们回来。等到次日去找寻,只见僧帽和僧鞋丢在后边园子里,只剩下骸骨,人已经被吃掉了。
你们住了这三日,我们寺里已经不见了六个和尚。所以,我们兄弟们又害怕,又伤心。只因见您老师父慈悲为怀,一直不敢说,实在忍不住了,才偷偷落泪。”
孙悟空听了,又惊又喜,说道:“不必多说,必定是妖魔在此伤人。待我为你们除掉它。”
众僧道:“老爷,妖精若不精通法术,便不灵验,想必这妖精定会腾云驾雾,出入幽冥。古人说得好,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老爷,您别怪我们直言:您若能降伏那妖精,为我们这荒山除去这条祸根,那真是三生有幸;可要是拿它不住,可就有许多不便之处了。”
孙悟空道:“怎么个不便法?”
众僧道:“不瞒老爷说,我们这荒山寺庙,虽然有百十号和尚,但都是自幼出家,头发长了就拿刀削,衣服破了就用衲缝。早晨起来洗把脸,便叉手躬身,一心皈依大道;夜里收拾好,点上香,虔诚叩齿,念诵弥陀。
抬头看见佛,便向往莲九品,秇三乘,盼望着慈航普渡,愿见那叆园的释世尊;低头看见自己的心,受持五戒,普度大千世界,在这生生万法之中,愿领悟顽空与色空的真谛。
有施主来的时候,老的、小的、长的、矮的、胖的、瘦的,一个个敲着木鱼,击着金磬,挨挨挤挤,诵读两卷《法华经》,念一策《梁王忏》;施主不来的时候,新的、旧的、生的、熟的、村的、俏的,一个个合起掌,闭上眼,悄无声息,在蒲团上入定,牢牢关闭月下的门。
任凭那莺啼鸟语随意争斗,也不影响我们修持这方便慈悲的大法乘。所以,我们既不会伏虎,也不会降龙;既不认识妖怪,也不晓得妖精。
您老爷要是惹起那妖魔,我们这百十个和尚,恐怕还不够它饱餐一顿。一来会让我们这些众生堕入轮回,二来会毁了这禅林古迹,三来在如来的法会上,也会全无半点光辉。这便是诸多不便之处。”
孙悟空听了众和尚这番话,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叫道:“你们这些和尚好糊涂啊!只知道惧怕那妖精,难道就不晓得我老孙的本事吗?”
众僧轻声答道:“实在不知。”
孙悟空道:“今日我就简略说说,你们听好了:我曾在花果山降伏过猛虎,制服过蛟龙;也曾直上天堂,大闹天宫。饥饿时,把老君的仙丹,随意咬上两三颗;口渴时,将玉帝的美酒,痛饮六七钟。我睁着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火眼,看这天也惨淡,月也朦胧;手持一条不长不短的金箍棒,来无影,去无踪。
管他什么大精小怪,哪怕它惫懒膭脓!我一旦追赶上去,那些妖怪跑的跑,颤的颤,躲的躲,慌的慌;我一旦捉将过来,锉的锉,烧的烧,磨的磨,舂的舂。正所谓八仙同过海,独自显神通!众和尚,等我拿住这妖精给你们瞧瞧,你们就知道我老孙的厉害了!”
众僧听着,暗自点头,心想:“这和尚口气不小,说的话也大话连篇,想来或许有些来历。”都一个个连连称是。
只有那喇嘛僧说道:“且慢!你老师父正身患重病,你去捉拿这妖精,可不是当务之急。俗语说,公子登筵,不醉便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你与那妖精争斗之时,倘若连累了你师父,可就不大稳妥了。”
孙悟空道:“有理!有理!我先送凉水给师父喝了再来。”
说着,孙悟空端起钵盂,盛上凉水,转出香积厨,回到方丈,叫道:“师父,喝凉水啦。”
唐三藏此时正口渴难耐,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接过水,猛地一吸。真可谓是渴时一滴如甘露,药到真方病即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