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像一枚滚烫的子弹,射入成都黏稠的夜色。霓虹灯流在湿漉漉的车窗上扭曲成一道道妖异的彩条,电台忘了开,耳边只有引擎单调的嘶吼和轮胎碾压路面的噪音,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湿漉漉的抽吸声。它低低地潜伏在一切声响之下,像背景音里一道永不愈合的细小伤口。
我猛打方向,拐进小区地下车库。冰冷的白炽灯光打在水泥柱上,割裂出大块大块的阴影。熄火。
瞬间的死寂。
然后,那声音清晰了半分——从引擎盖下方,油箱的位置传来。一声极细微、极粘滞的“咕噜”,像是某种沉睡的东西在稠厚的液体里翻了个身,又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
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推开车门,几乎是跌出去的。冰冷的车库空气裹住我,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埃味。我扶着车门,剧烈地喘息,眼睛死死盯着那毫无异样的金属外壳。
什么都没有。只有停车后金属热胀冷缩发出的轻微“咔嗒”声。
是神经太紧张了。一定是。那67.96升的汽油,那两个员工僵尸般的脸,像毒液一样还在血管里窜动。我狠狠甩上车门,锁车,逃向电梯。脚步声在空旷的车库里被放大,回荡,仿佛有另一个人的脚步重叠在后面。
回到家,冰冷的四壁。窗帘没拉,窗外是城市的灯海,繁华,却照不进一丝暖意。我甩掉鞋,把自己扔进沙发,摸出充电器给手机续命。
屏幕亮起,白光刺眼。
那股无处发泄的憋屈和愤怒重新烧起来,灼烧着胃袋。67.96。这个数字像刻进了骨头里。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点开那个最常去的本地论坛,手指因为残留的激动微微发抖。标题打得咬牙切齿:“锦华天山站中石油,50升油箱给你加67.96升!强盗!”
我把过程尽可能详细地写出来,那两个员工机械的反应,他们的沉默,他们的眼神,那种被冰冷的、非人的东西扼住喉咙的感觉。我拍下了那张皱巴巴的小票,67.96L的数字特写清晰得狰狞。上传,发送。
屏幕显示发送成功的那一刻,一种虚脱感袭来。像跑了场马拉松,肺部火辣辣地疼。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头埋进膝盖,试图屏蔽掉脑子里一切混乱的声响,包括那该死的、幻听般的油箱呜咽。
几分钟后,手机开始震动。
不是电话,是消息提示音。一声,紧接着又一声,然后便密集得如同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
我猛地抬起头,抓过手机。
屏幕被通知挤爆了。帖子回复、私信、点赞、转发……红色的数字疯狂跳动,每一次刷新都在爆炸式增长。
心脏猛地一缩。热度这么高?
点开回复。
第一条:“楼主我也是!上个月在城西夏蓉高速口那个中石油,55升的箱加了71升!当时急着走没多想,现在后背发凉!”
第二条:“卧槽!我以为就我一个!金牛区交大路那个站!60升的油箱,给我干到78升多!那个加油员的眼神我现在还记得,直的!跟他妈假人一样!”
第三条:“+1,双流机场辅路站,遇到过一模一样的!也是咬死机器没问题!”
第四条:“名单越来越长了……楼主统计一下?”
第五条:“他们是不是人?感觉像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只会重复那几句话。”
第六条:“妈的,我也遇到了,当时吵了半天,差点动手,后来来了个像领导的,也是那副鬼样子,最后没办法给了钱,恶心到现在。”
第七条:“油有问题?还是人有问题?”
第八条……
我的手指冰凉,屏幕的光映在瞳孔里,疯狂滚动。不是一条,两条,是几十条,几百条!成都的东南西北,各个区,不同的中石油加油站,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车主,不同的车型油箱容量!
但故事的核心惊人地一致:远超实际容量的加油升数,加油员僵化、重复、冷漠的反应,那种冰冷的、无法沟通的非人感,最后是无奈的屈辱付费。
私信框也在狂跳。点开。
一个头像是一片漆黑的人发来消息:“你的车加油之后,有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声音?比如,油箱里?”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好像瞬间冻住了。
另一个陌生号码,没有头像:“兄弟,小心点。那些加油站的‘人’,最近好像都不太对劲。我有个朋友在那上班,前几天开始就不对劲了,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眼神发直,昨天彻底联系不上了。”
又一条:“不是个例。绝对不是。楼主你看看这个链接(某短视频平台),这个(另一个社交平台),还有这个论坛的旧帖……几年前就有零星的,但这几个月,特别最近几周,爆发了!”
我颤抖着点开那些链接。不同的平台,不同的Id,不同的叙述方式,但核心指向同一个恐怖的现实:加油量远超标定,工作人员统一化的诡异反应。视频里,某个加油员面对车主的厉声质问,面部肌肉像是冻住了,只有嘴角在极其不自然地抽搐,重复着:“请看屏幕数字。”评论里一片“恐怖”、“像机器人”、“被附身了?”的惊呼。
这不是纠纷。这不是简单的商业欺诈。
这是一种……蔓延。一种同步发生的、群体性的……变异?
我的帖子成了一个漩涡中心,把全国各地散落的、同样惊惶痛苦的碎片疯狂地吸附过来。那些冰冷的文字和视频,汇聚成一条黑暗的、无声尖叫的河流,透过手机屏幕,汹涌地扑向我,几乎要将我淹没窒息。
而所有这些碎片中,都晃动着那些穿着蓝色工服的身影。他们沉默地站在加油机旁,像程序错乱的傀儡,像被同一根无形的线操控着的木偶。
冰冷的恐惧终于压倒了愤怒,像一只湿漉漉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缓缓收紧。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到大落地窗前。楼下街道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一切如常。可在这看似正常的城市表皮之下,某个系统性的、无法理解的东西正在悄然腐烂、变质。
那些“人”……
他们还是人吗?
那个微胖的、眼皮耷拉的加油员,那个年轻的复制品……他们的脸在我脑海里反复闪现,每一次浮现,都褪去一丝活气,多添一分僵硬的、非人的质感。
手机还在手里疯狂震动,新的恐怖故事仍在源源不断地涌入。
而就在这时——
呜……
一声极轻微、极缥缈的呜咽,或者说……吮吸声,穿透了楼板的阻隔,穿透了城市遥远的噪音,精准地钻进我的耳膜。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猛地扭头,死死盯向门口的方向——仿佛能透过厚重的防盗门和层层楼梯,看到地下车库里那辆安静的、肚子里可能装着远远超出50升、并且正在发出怪声的小车。
声音消失了。
但我知道它来过。
它不是幻觉。
它就在下面。
在我那被强塞了67.96升汽油的油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