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时,东方天际还浮着一层淡青色的雾霭,像被火熏染过的纱巾,迟迟不肯散去。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却没带来暖意,反而将城郊那片焦黑的土地照得愈发触目——昨夜为了烧尽蝗灾,女卫们点燃了半里地的火墙,此刻灰烬在微风中打着旋,有的粘在断戟残刃上,有的覆在倒伏的麦秆根部,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焦糊与泥土混合的味道,呛得人鼻腔发涩。
经过一整晚的奋战,所有人都耗尽了力气。那些平日里挺拔如松的女卫,此刻大多瘫在地上,甲胄上的铜扣沾着泥点,头盔歪在一旁,有人背靠背睡觉,嘴角还挂着未干的汗珠;负责运送火把的民夫蜷在草垛边,手上的燎泡破了皮,却顾不上疼,只把脸埋在臂弯里,连呼吸都透着疲惫。远处的田埂上,几具被蝗虫啃得只剩空壳的麦穗孤零零地立着,像是这场灾难留下的沉默印记。
甄宓靠在曹子曦的肩上,两人并肩坐在一块相对干净的青石上。曹子曦的衣服已汗湿,冰凉的衣服紧贴着甄宓的胳膊,可她却觉得踏实,头轻轻抵着对方的脖颈,呼吸渐渐平稳。曹子曦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能闻到她发间残留的、束发用的青芷香,与周遭的烟火气格格不入。她原本还强撑着睁着眼,想替曹子曦挡挡清晨的凉风,可眼皮越来越重,最后也跟着沉沉睡去,两人的肩膀相抵,像两株在风雨里互相支撑的芦苇。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喧闹声传来,像是有人在远处呼喊,又像是器物碰撞的脆响。曹子曦的神经本就绷得紧,一听到动静便猛地睁开眼,眼底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手却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她轻轻抬起肩,生怕吵醒甄宓,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见自己的贴身护卫未名小跑正快步跑来。
“主子!”,未名小跑到近前,也顾不上行礼,喘着粗气压低声音说,“城内的百姓都出来了,正往这边走呢,领头的是城东的张老伯,好多人还扛着东西……”
曹子曦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城门处涌来一群人影。晨光下,那些身影三三两两,有的扶着老人,有的牵着孩子,手里或提着竹篮,或扛着布包,正沿着田埂朝这边慢慢走。
她心里一动,转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甄宓,发丝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眼下的青黑藏都藏不住。可事不宜迟,她还是对着身边几个醒着的士兵低声吩咐:“把所有人都叫醒,动作轻些,别惊着百姓”,说完,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甄宓的脸颊,声音放得又柔又轻:“宓姐,天亮了”
甄宓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双眼。刚睡醒时,她的眼神还有些迷茫,直到看清眼前的曹子曦,才慢慢回过神。一整晚的奔波让她浑身酸疼,骨头像是被拆开又重新拼起来似的,尤其是膝盖,昨晚跪在田埂上烧蝗虫时磕破了皮,此刻一动就牵扯着疼。她本能地想站起来,可刚撑着曹子曦的胳膊直起身,腿就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侧边倒去。
“小心!”,曹子曦眼疾手快,连忙伸臂拦在她的腰后,稳稳地将她托住。掌心触到甄宓腰间单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曹子曦的心瞬间揪紧,语气里满是焦急:“怎么了?哪不舒服?是不是腿伤又疼了?”说着,不等甄宓回答,她就蹲下身,伸手想去掀甄宓的裙摆查看伤口,动作里满是慌乱。
甄宓连忙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没事,就是太累了,歇会儿就好”,她看着曹子曦眼底的担忧,心里暖得发疼——昨晚曹子曦比她更辛苦,不仅要指挥士兵烧蝗,还要安抚惊慌的民夫,连一口水都没顾上喝,此刻眼底的红血丝比她还重,却还在为自己操心。
正说着,远处的百姓已经慢慢聚拢了过来。人群最前面,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头发花白得几乎全白了,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木簪绾着。他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棍,每走一步都有些吃力,膝盖处的裤子还沾着泥土,显然是从城里一路快步赶来的。走到曹子曦面前,老者停下脚步,先是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满是感激,随后突然弯下腰,就要跪下去。
曹子曦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连忙伸手去扶:“老伯,使不得!快起来,您这一跪,是要折我的寿啊!”,她的手刚碰到老者的胳膊,就感觉到对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
老者却没起身,反而固执地往下沉了沉,抬头时,眼眶已经红了,声音带着哽咽:“将军,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要不是您带着让人提前收割粮食,那蝗虫早就把地里的粮食啃食殆尽了——去年的旱灾已经让我们颗粒无收,今年要是再没了庄稼,我们这些人,还有家里的娃娃,都得饿死啊!”
他的话刚落,身后的百姓就纷纷附和起来,有人抹着眼泪,有人激动地喊着“谢谢将军”,紧接着,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一群人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连带着几个三四岁的孩子,也被父母按着肩膀,小小的身子弯成了一团。
“哗啦”一声,数十人的跪拜声落在焦土上,震得曹子曦心头发颤。她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抱着婴儿的妇人,还有面黄肌瘦的孩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真切的感激,却让她觉得无比沉重。她没有丝毫犹豫,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的焦土上,传来一阵钝痛,可她却顾不上这些,只对着老者急声道:“老伯,快让大家都起来!您们都是长辈,我怎么能受这样的礼?您们不起来,我就陪着您们一直跪在这里!”
老者没想到曹子曦会真的跪下,顿时慌了,连忙挣扎着要起身,拐棍在地上戳得“笃笃”响:“曹将军,使不得!使不得啊!您是领兵的将军,我们是普通百姓,您怎么能跪我们?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曹子曦却跪得笔直,眼神坚定:“老伯,在我心里,您和百姓们都是亲人。若不是为了护着大家的庄稼,我领兵打仗还有什么意义?您快让大家起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老者看着曹子曦执拗的眼神,知道她是真的不肯先起身,只好叹了口气,对着身后的百姓朗声道:“大家都起来吧!别让咱们的曹将军难做——将军心里装着咱们,咱们记在心里就好,可不能折了将军的福气!”
百姓们听了,才纷纷起身,有的揉着跪得发麻的膝盖,有的还在不停地对着曹子曦道谢。人群里,几个妇人拉着自家的孩子,指着曹子曦,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记住了,这就是救了咱们全家的曹将军,要是没有她,咱们今年连饭都吃不上。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将军,知道吗?”,孩子们睁着懵懂的眼睛,盯着曹子曦,虽然还不太懂“报答”是什么意思,却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脑袋晃得像拨浪鼓。
甄宓在一旁看着,连忙走上前,伸手将曹子曦扶了起来,低声在她耳边说:“地上凉,别跪太久,仔细伤了膝盖”,曹子曦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才感觉到膝盖处传来一阵酸痛,她对着甄宓笑了笑,刚想说“没事”,就见丁静宜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丁静宜是昨晚一直带着一队士女卫守在城西的田埂,此刻铠甲上还沾着不少灰烬。她走到百姓面前,声音洪亮却温和:“各位乡亲,你们的心意,我们曹家都领了,也记在心里。但子曦常说,保家护院、守护百姓的庄稼,本就是我们做军人的本分,是我们该做的。现在蝗灾刚过,地里还有不少活要干,大家还是先回去收拾庄稼,把损失减到最小才是要紧事”
她的话刚说完,领头的张老伯就往前迈了一步,清了清嗓子,对着所有人大声说道:“将军和各位将士为了咱们辛苦了一整晚,咱们不能让将军白受累!昨晚我们几个老的商量好了,今年军田的秧苗,我们农户包了——各家各户都愿意出人力,一定把军田种好,让将士们有粮吃!”
“对!我们包了!”
“将军放心,我们一定把秧苗种好!”
百姓们立刻附和起来,声音里满是干劲,刚才的疲惫仿佛都被这股热情驱散了。
曹子曦握着甄宓的手,指腹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也能感受到她轻轻传来的力量。她看着眼前群情激昂的百姓,又看了看远处焦黑的土地上,已经有人开始弯腰收拾残留的麦秆,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却又满是欣慰:“这世道啊,连让大家吃饱饭这样最简单的需求,都变成了奢望。可就算这样,大家还是想着我们……其实只要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吃上一口饱饭,就是最大的天恩了”
甄宓能感受到曹子曦手心里的颤抖,也能听出她语气里的难受。她反握住曹子曦的手,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一字一句地说:“子曦,别难过。这乱世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总有一天,能让所有百姓都吃上饱饭,能让地里的庄稼长得好好的,再也没有蝗灾,没有战乱”
曹子曦转头看向甄宓,阳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将她眼底的坚定照得格外清晰。以往甄宓总是温柔的,说话时也总是轻声细语,可此刻,她的眼神里不仅有坚定,还有不容置疑的决心,更有对自己全然的信任——那是一种“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笃定。
曹子曦看着这样的甄宓,心里的沉重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她忍不住笑了,点了点头,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你说得对,会结束的。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她的目光转向百姓,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往田里走,有的已经拿起了锄头,有的开始捡拾地里的蝗虫尸体,原本死寂的焦土上,渐渐有了生气。丁静宜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阿曦,咱们也进城吧,城里还有些后续的事要处理”
片刻后,曹子曦一行人在百姓的簇拥下走进了城门。城门内,原本紧闭的店铺已经有几家开了门,掌柜的站在门口,对着他们拱手行礼;街上的孩子追在队伍后面,手里拿着刚编好的草蚂蚱,笑着递给曹子曦。曹子曦接过草蚂蚱,看着孩子们欢快的笑脸,忍不住抬头望向天空——天已经完全亮了,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干净得像从未被火光染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