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孟春,寒意未消,渭水河畔却已是人山人海。咸阳城的百姓,闻讯而来的周边乡民,以及文武百官、仪仗卫队,将宽阔的码头区域围得水泄不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艘巍峨如山、帆缆林立的“逐波号”上,更聚焦于码头前方那座临时搭建、铺着玄色毡毯的高台。
吉时将至,鼓乐声庄重响起,皇家仪仗肃然分列。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得一滞——皇帝陛下的銮驾,到了。
嬴政出现了。
他并未乘坐步辇,而是在两名强壮内侍看似搀扶、实则更多是象征性的护卫下,自己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登上了高台。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玄色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只是那衮服穿在他如今枯瘦的身躯上,显得有些空荡。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嘴唇缺乏血色,每一步都似乎耗损着他巨大的精力。
然而,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如同寒风中依旧不肯弯曲的孤松。那双深陷的眼眸,扫过台下万民,扫过肃立的百官,最终落在那艘即将远航的“逐波号”上时,骤然迸发出锐利如昔、仿佛能穿透海天迷雾的光芒。没有任何人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病弱的示态,只有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掌控力。
他刻意控制着呼吸的节奏,将那涌到喉间的咳嗽死死压下,唯有紧握着玉圭、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他正承受着何等巨大的痛苦与压力。
扶苏身着储君冠服,立于高台一侧,微微垂首,心中波澜起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父皇此刻是在用怎样的意志力强撑着这副场面。
内侍官高声唱喏,全场肃静。
嬴政上前一步,目光如炬,扫视全场,那嘶哑却带着金石之音、通过内力勉强逼出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渭水河畔:
“朕,统六合,定八方,创万世之基业!” 开篇便是睥睨天下的气势,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秦人的热血,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万岁”呼声。
他微微抬手,压下欢呼,继续道,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感:
“然,天地之广,非止九州!海外有奇物,可活我兆民!海外有良方,可固我社稷!”
他的手臂猛地抬起,指向那艘巨舰,动作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今,‘逐波’将发,承载朕意,亦承载我大秦之望!尔等船员将士,当不畏风浪,不惧险远,扬帆破浪,寻天赐之种,觅海外之药,探未知之境,扬我大秦之威于四海!”
他的话语没有过多的修饰,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巨大的期望。他没有提及自己的健康,没有流露丝毫脆弱,将这次航行完全定位为一次帝国扩张与寻求强盛的壮举。
“朕,在此!等尔等,满载而归!”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倾尽全力,声音虽沙哑,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时空的信念,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说完,他不再多言,身形稳如山岳,目光灼灼地望向“逐波号”方向。
礼官高呼:“吉时已到——启航——”
岸边的鼓乐再次奏响,更加激昂。码头上,“逐波号”的船长、护卫军侯率领所有即将登船的成员,面向高台,单膝跪地,行以最庄重的军礼,齐声怒吼:“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血不流干,死不休战!必不负陛下!不负大秦!”
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随后,他们迅速起身,有序而敏捷地登上了巨舰。水手们攀上桅杆,解开了捆扎帆索的最后一道活结。
扶苏站在高台上,目光与嬴政有过一瞬间的交汇。没有言语,没有嘱托,嬴政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唯有那微不可查的一次颔首,传递了所有的含义——帝国,交给你了。扶苏则是微微躬身,一切尽在不言中。
巨大的船帆在号令声中缓缓升起,饱含着初春的风力,发出猎猎的声响。“逐波号”巨大的船身开始缓缓移动,脱离码头,驶向渭水中央。
嬴政依旧站立在高台之上,寒风吹动他衮服的下摆和冕冠上的玉旒,他却纹丝不动,如同钉在那里的一座磐石,目送着那承载着帝国未来希望的巨舰,逐渐驶向远方。他的身影在万千臣民眼中,依旧是那个顶天立地、掌控一切的始皇帝。
只有离他最近的扶苏,能看到父皇那隐藏在宽大袖袍中,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以及他为了维持挺拔姿态而过度用力、微微痉挛的背脊。
“逐波号”顺着渭水的水流与风力,速度逐渐加快,船影在辽阔的水面上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东方水天相接之处。
岸边的百姓久久不愿散去,议论着、期盼着。百官们心思各异,却无不震慑于陛下今日展现出的、与病体截然相反的强悍意志。
銮驾起行,嬴政在仪仗的簇拥下,依旧一步步,沉稳地走下高台,登上御辇。直至辇帘垂下的那一刻,他挺直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弛了一线,一丝极力压抑的、疲惫到极致的喘息,被他无声地咽了回去。
他完成了作为皇帝,在帝国命运转折点上,必须完成的仪式。他以最强势的姿态,为这次远航背书,也为扶苏的未来,铺下了最坚实的一块基石。
渭水送别,送走的是希望,留下的,是一个帝国在新时代门槛前的凝重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