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大捷的喧嚣渐渐沉淀,咸阳宫恢复了往日的肃穆,但这肃穆之中,却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于权力核心转移的暗流。章台宫内的药味,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如同化不开的迷雾,缠绕着那位日渐枯槁的帝国主宰。
嬴政的精神,在听闻北疆胜绩后曾短暂地焕发过一丝光彩,但那更像是回光返照。此刻,他半倚在龙榻之上,厚重的锦被也掩不住那份形销骨立的虚弱。他的呼吸浅而急促,偶尔夹杂着压抑的、从胸腔深处传来的闷咳,每一次咳嗽都让他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久久方能平复。
扶苏垂手恭立在榻前,心中酸楚与沉重交织。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皇的生命力正在如同指间流沙般飞速消逝。
“苏儿…”嬴政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北疆…平定,蒙恬、韩信…皆乃国之柱石,你用得很好…”
他停顿了许久,似乎在积蓄着说话的气力,浑浊而依旧锐利的目光落在扶苏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身躯,看清他灵魂的底色。
“朕…之后,”嬴政的声音陡然清晰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这大秦的江山…由你执掌。”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明确的托付之言从父皇口中亲自说出时,扶苏的心脏仍是猛地一缩。他立刻躬身,声音沉稳而坚定:“儿臣…定当竭尽全力,护我社稷,不负父皇重托!”
嬴政微微颔首,眼神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欣慰,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你…所行新政,”他缓缓道,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斟酌过,“雪盐、新纸、农事、格物…乃至这《大秦报》…皆是夯实根基之举,利在长远…朕,准你继续推行。”
这是对扶苏过去所有“离经叛道”行为的最终背书。
“然…”嬴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时机…皆需把握。旧勋贵戚,盘根错节…不可操之过急,需…刚柔并济,徐图缓进…平衡,至关重要。” 这是在传授他驾驭朝堂的帝王心术,提醒他改革必然会触动利益,需讲究策略。
接着,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宫墙,望向了帝国的东南方与那看不见的江湖。
“内忧外患…尤在…”他喘息了几下,艰难地继续说道,“东南…项氏,非池中之物,其志…不小。江湖…草莽之中,如那沛县刘季…善匿能忍,亦不可不防…还有…那张良…阴魂不散,其智…近乎妖…此三者,皆乃心腹之患…”
他将自己所能洞察到的、最具威胁的内部隐患,清晰地指给了扶苏。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扶苏脸上,带着一丝近乎执拗的期盼,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的问题:“你之前…曾言,海外或有良药,或有益种…可活万民,亦可…固朕之根本。那天工苑所造的‘逐波号’…现今,如何了?”
他问的是船,但扶苏明白,父皇问的更是那缥缈的希望,是可能延续他生命、或是让帝国摆脱当前困境的一线生机。
扶苏深吸一口气,如实禀报:“回父皇,‘逐波号’已然竣工,目前正在渭水船坞进行最后的帆索调试与物资装载。航海司南经墨家与公输先生反复改进,稳定性大为增强。船员、护卫锐士、匠人、医者、通译皆已遴选操练完毕。只是…远洋风浪难测,前路茫茫,儿臣不敢保证万全…”
“尽快。”嬴政打断了他,只吐出了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一种近乎命令的急切。他似乎能感觉到,那维系着他生命的细线,已不堪重负。
“儿臣明白!”扶苏重重叩首,“待一应准备就绪,选定吉日,便可启航!儿臣必督促他们,竭尽全力,寻回希望!”
嬴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一番话已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他挥了挥手,连说话的力气似乎都已用尽。
扶苏知道,这次谈话结束了。这不仅仅是一次病情问询,更是一次正式的、毫无保留的权力与责任交接。父皇将他未竟的事业、帝国的未来,以及那份对生命最本能的渴望,都托付给了他。
他缓缓退出章台宫,每一步都感觉脚下沉重无比。宫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但他心中却无比清明。来自最高权力的最后障碍已经扫清,支持已然明确,但随之而来的,是如山岳般沉重的责任。
北疆虽平,内患未除;新政方兴,阻力犹在;父皇病笃,时日无多;海外寻药,希望渺茫…这一切,都将压在他的肩上。
他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目光坚定如铁。没有时间再犹豫,没有退路可徘徊。他必须按照与父皇达成的这份“默契”,更快地行动,更稳地布局,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为帝国打下更坚实的基础,找到那条通往未来的生路。
“玄癸。”他低声唤道。
如同影子般,玄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传令萧何、冯去疾、李斯,一个时辰后,偏殿议事。”
“通知天工苑公输哲、腹朜,‘逐波号’所有准备工作,进入最后倒计时!”
“命黑冰台,加强对东南项氏、沛泗刘季以及张良所有已知联络点的监控,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一道道指令迅速发出,冷静而果决。扶苏转身,大步向着处理政务的偏殿走去。他的背影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仿佛能独自撑起这片即将迎来剧变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