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去疾的示好与加盟,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开来。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或因漕运案而心惊,又或因扶苏一系列实绩而改观的官员,开始更积极地与扶苏一系接触。王绾顿时忙碌了许多,天工苑与治粟内史衙署之间的公文往来也明显频繁起来。一种新的权力格局,正在悄然形成。
扶苏并未沉溺于这种政治上的胜利,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那些关乎长远的核心项目上。渭水船坞的龙骨已然成型,巨大的肋骨如史前巨兽的骨架,昭示着未来的宏伟。但扶苏深知,一艘能远航深海的海船,绝不仅仅依赖于坚固的船体。
这一日,他亲至天工苑内一处新辟的静室。室内,数名精于天文、地理的学者,以及几位经验最老到的舟师,正围着一个简陋的桌案,案上摆放着几件器物。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置于光滑铜盘上的青铜勺状物(司南的初期形态)。勺柄微微颤动,最终稳定地指向一个方向。
“公子,此物据古籍记载,名曰‘司南’,然多用于堪舆定宅,且极易受扰动,于车马舟船之上,几无用处。”一位来自稷下学宫遗脉的老学者恭敬地汇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将这难以驾驭的玩意儿用于凶险莫测的航海,无异于痴人说梦。
扶苏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拿起那铜勺,仔细观察其底部的光滑程度与铜盘盘面的打磨精度。他知道,初期的司南磁性弱,摩擦力大,确实不稳定。
“关键在于减少摩擦,放大指向的效果。”扶苏放下司南,看向旁边几位面露困惑的舟师,“诸位常在海上,如何辨明方向?”
一位皮肤黝黑、脸上布满风霜刻痕的老舟师瓮声答道:“回公子,白日观日,夜间望星,若是阴晦天气,便只能凭经验看水流、辨风向了,十次里倒有五六次会偏航,全看老天爷赏不赏脸。”
“若有一物,无论昼夜阴晴,皆能稳定指认南方,诸位以为如何?”扶苏问道。
几位舟师面面相觑,最终那老舟师迟疑道:“若真有此神物……那便是给了舟子一双看穿迷雾的眼睛,茫茫大海,便多了几分生机。只是……真有这等宝物?”
“此物便是。”扶苏指了指那司南,“只是它现在还太‘迟钝’,我们需要让它变得更‘敏锐’。”
他随即提出改进思路:寻找磁性更强的天然磁石,精心打磨勺体与底盘,力求极致光滑;尝试将磁石薄片镶嵌于木刻的鱼、龟等浮漂物内部,置于盛水容器中,利用浮力减少摩擦(指南鱼的雏形);甚至提出,未来或可制作带有精确刻度的圆盘,与指向物结合,以便更精确地判定方位。
“此事,关乎远航成败,关乎船上数十乃至上百条性命,更关乎我大秦能否联通海外。”扶苏神色肃穆,“望诸位精诚合作,反复试验,务必造出真正可用于航海的指向仪!”
他将这项任务提升到与造船同等重要的高度,并调拨了专人专款。老学者们收起了轻视,舟师们眼中燃起了希望,一项关乎航海命脉的技术攻关,就此在天工苑内悄然展开。
就在扶苏致力于为巨舰装上“眼睛”时,丞相李斯也在进行着他自己的“精算”。
御史衙署的卷宗未能给他提供预期的、足以攻击扶苏的破绽。天工苑的账目在王绾和萧何的梳理下清晰异常,每一笔大型开支都有合理名目,且多数项目,如雪盐、新农具,都已见到实实在在的回报。漕运新章则在萧何的主持下推行顺利,效率提升有目共睹,连带着治粟内史的威望都提升了几分。
这种无懈可击的“正确”,让李斯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坐在书房中,面前摊开的不是竹简,而是一张他亲手绘制的简图,上面罗列着扶苏崛起后的权力变迁。
“军方(蒙、王)、部分世族(冯)、寒门干吏(萧韩二人、王绾)、格物匠人(公输)、乃至黑冰台……”李斯的手指在每个词上划过,眉头紧锁,“陛下信重,民心所向……其所行之事,皆冠以‘强秦’之名,占尽大义。”
他发现自己以往的策略——利用规则、平衡朝堂——在扶苏这种携“大势”而来的力量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对抗?除非能找到其核心层面的重大错漏,否则无异于以卵击石。彻底投靠?且不说他李斯的傲气,单是过往的龃龉,就让他难以完全取得扶苏的信任。
那么,剩下的路似乎只有一条:在新的权力结构中,找到自己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位置。
他的目光落在了“制度”与“律法”两个词上。扶苏擅长的是“破格”,是创造新事物。但一个庞大的帝国,不能只靠“破格”来运转。新事物带来的新问题,新利益格局需要的新的协调规则,这些,都是他李斯擅长的领域。
比如,那天工苑产出技术的推广与专利归属(虽无此名,已有其实),比如,航海贸易一旦成功所带来的海关、税收、外交新课题,再比如,扶苏显然意在培养的寒门势力,与现有官吏体系的融合与晋升矛盾……
“他搭建舞台,创造角色,而如何让这出戏顺畅地唱下去,离不开规则的制定与执行。”李斯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这,才是我的用武之地。”
他不再试图去寻找扶苏的弱点,而是开始思考,如何将扶苏带来的“变”,纳入到他所能理解和掌控的“法”的框架内,甚至利用自己的专长,为这变革设计一套更高效、更稳固的运行机制。这并非完全的屈服,而是一种基于现实利益的重新定位与合作。
想通了这一点,李斯感到豁然开朗。他铺开新的竹简,开始起草一份关于完善“工师技艺评定与奖赏细则”的奏疏。这看似是针对所有匠作的普通政务,实则首先惠及的就是天工苑。他要让扶苏看到,他李斯并非只会掣肘,更能成事,而且是以其不可替代的方式成事。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像李斯这般能审时度势,及时调整。
赵高安插的人,终于接触到了一名因违反安全规程被天工苑处罚,进而心怀怨怼的年轻匠人。与此同时,舟师招募的队伍里,一个原本在沿海犯过事,靠着假身份混入,企图躲避追捕的悍勇之徒,也被赵高的手下用钱财和许诺控制。
两枚阴暗的棋子,悄然落在了棋盘之上。赵高在府中听着心腹的汇报,脸上露出了毒蛇般的冷笑。
“船,造得慢些无妨。人,若是出了事,尤其是……死了人,还是‘意外’而死,那才有趣。”他轻声吩咐,“不急,让他们先站稳脚跟,等待时机。我们要的,是一击必中,让那扶苏,痛入骨髓!”
咸阳的风,吹过渭水畔日渐高大的船体骨架,吹过天工苑内潜心研究的学者匠人,也吹过丞相府与中车府令官署中各自盘算的心绪。巨舰未航,暗礁已现。扶苏的救赎之路,在希望与危机并存的浪潮中,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