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春,兴帝去世,十岁的小皇帝正式登基。宴毕,虞沁词独自登上宫墙最高处,眺望京城万家灯火。
谢文渊悄然站在他身后:“提督大人,夜深露重,当心着凉。”
虞沁词没有回头:“文渊,你说我是不是变了?从前我尚有一丝心软,如今却能手不抖地签下死刑令,杀了一人又一人,在我手中的人命已有千条了。”
“提督大人未曾改变,只是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他们咎由自取。”谢文渊掷地有声道,转而又压低声音轻声开口:“世人只知提督大人狠戾狂妄,杀人如麻,实则不知,先帝不想小皇帝手上沾血,借用你这把刀,为他扫平道路。”
虞沁词微微一苦笑:“如今朝堂初定,但积弊未除。我欲推行新政,改革科举,清丈田亩,整顿税务...前路漫漫啊。”
“臣愿始终追随提督大人,鞠躬尽瘁。”
虞沁词转身,目光灼灼:“你不怕史书工笔,写你助纣为虐。”
谢文渊坦然相对:“世人千人千言,管他作甚。”
远处传来更鼓声,声声入耳。虞沁词深吸一口气,望向文泰殿方向。
东方既白,第一缕曙光划破黑暗,照在宫墙之上。虞沁词伫立在那里,玄衣迎风,如同暗夜中最坚韧的一杆修竹,在黎明前的风中,静静等待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但既然选择了,就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为了先帝的嘱托,为了小皇帝的江山,也为了这天下百姓,能有一个更加清明的世道。
虞沁词的声音很平静,但金汐语却听出了其中压抑的情绪。金汐语一时无言。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站得笔直,面容平静,可她比谁都清楚这平静外表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
“可是...依你的能力,如果你想拒婚是完全可以的,你为什么没有坚持到底。”金汐语的声音软了下来,有些不明所以地问。
虞沁词闻言沉默着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才自嘲地说:“如若我抗旨,太后会认为我确实居心叵测,居功自傲,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那就坐实了我谋权篡位的野心。
所以,对于成婚一事,娶或不娶我无所谓,只是羞辱而已,这对我来说威胁不到我,我从小就对羞辱二字麻木了,这事司空见惯,我并不在意。”
听到此处,金汐语感到眼眶发热,忍不住泪湿了眼眶,她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总是这样。”金汐语轻声说,“总是把所有人都推开,独自承担一切。”
虞沁词没有回答,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的情绪。
“至于吴小姐,我会处理好。”虞沁词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赐婚之事不可违抗,但婚后如何安排,尚有转圜余地。今后如果吴小姐有了心仪之人,我会成全她。”
金汐语怔怔地看着他:“你是说...”
“我可以名义上娶她,但不会真正与她成亲。我会安排她住在虞府偏院,我会给她自由,过段时间,风头过去,时机成熟,我会征求她的意见,或安排假死之局,或送她远离京城...。”
“这可是欺君大罪!”金汐语惊呼。
虞沁词的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我这一生,犯下的欺君之罪还少吗?多一桩又何妨。”
他看向金汐语,眼神复杂:“只是这事风险极大,你最好装作不知情。若将来事发,也不要牵扯进来。”
金汐语摇头:“既然知道,就不可能置身事外。你需要帮手,这件事上我可以——”
“不。”虞沁词打断她,声音严厉,“汐语,这是我选择的道路,你不要参与进来。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连累你。”
两人对视着,烛火在空气中噼啪作响。金汐语看到虞沁词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决,也看到了深藏其下的关切。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的疏离和冷漠——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所以不敢靠近。
两人互相望着,房中一片寂静。
“督主,属下有事禀告。”千面在屋外敲了下门,急冲冲地说。
虞沁词收敛起心中的情绪,暗自吐了一口气,“什么事?”
“刚刚传来消息,太尉吴凌霄之女吴青冥投缳自尽了。”
“什么,怎么回事?”
“属下打听到,与你赐婚的那位吴小姐,她...她早有心上人,是她的表哥。因家世不匹配,吴太尉一直不允婚事。如今听到,将她赐婚给你,吴小姐与吴太尉大闹了一场,说是什么绝不嫁一个...”
后面的话,千面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吴小姐是不愿嫁他这样一个宦官。
虞沁词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因我丧失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第二日,虞沁词阴戾克妻的名号像蒲公英花一样,传遍了大街小巷。
夜晚,太后秋艳如收到一封密函,让她不管如何,再给虞沁词赐婚,这是他们唯一能接近虞沁词的机会。
两日后,太后以赏菊为名,将朝中大臣的适婚的女子一一请到宫中。
秋日的御花园,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园中的各色菊花绽放得最为张扬,层层叠叠的花瓣如锦绣堆叠,在阳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海棠也不甘示弱,粉白相间的花朵压弯了枝头,微风过处,落英缤纷,宛若天女散花。
然而这满园春色,却被一股无形的压抑笼罩。
二十余名身着华服的少女三三两两漫步花径,却无人真正赏花。她们个个出身显赫,皆是朝中重臣之女,此刻眉宇间藏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太后驾到——”
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花园的静谧,所有少女慌忙整衣理鬓,齐刷刷跪倒在地。
太后被一群宫女内侍簇拥着缓缓走来,凤冠霞帔,仪态万方。年轻保养得宜的脸上,透着雍容华贵,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平身吧。”太后声音平和,却自带威慑,“哀家好久没有出来走动了,趁着御花园中的秋菊开得正好,特邀各位前来赏花,不必拘礼。”
少女们谢恩起身,垂首屏息,无人敢先开口。
太后漫步花间,看似随意地点评着各种花卉,忽然在一株罕见的墨色菊花前停下。
“这墨玉菊是先帝当年特命人从洛阳移栽至此,费了不少功夫。”太后伸手轻抚花瓣,语气忽然一转,“花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呢?有些事,即便不情愿,为了大局,也不得不为之。”
空气骤然凝固。
所有人心知肚明,太后口中的“事”,指的是什么。
前几日,太后将太尉之女吴小姐赐婚给提督虞沁词。那吴小姐宁死不从,竟投缳自尽了。此事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虞沁词“阴戾克妻”的名声如蒲公英般散播开来,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而今日被召入宫的,全是朝中大臣家中适婚的女子。太后的用意,昭然若揭。
“虞公公到——”内侍又一声通报。
花园入口处,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走来。
虞沁词身着深红色蟒袍,腰束玉带,容貌竟是出乎意料的俊美。若非那双过于阴郁的眼睛和全无血色的薄唇,他几乎可称得上是个美男子。他步伐从容,姿态优雅,丝毫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阉人猥琐模样。
然而他一出现,园中气氛顿时降至冰点。
少女们不约而同地后退半步,仿佛他是什么不洁之物。有人掩口侧目,有人明目张胆地投去鄙夷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