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见识过明式家具的沉静大美后,陈默的心中仿佛被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那些简洁流畅的线条,严谨精准的结构,尤其是那不用一钉一铁、仅靠木构件之间巧妙咬合便能历经数百年不倒的榫卯工艺,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意识到,自己以往专注于雕刻的“形”与“饰”,却忽略了支撑起一切美感的、更深层次的“骨”与“架”。
又是一个周末,阳光虽然明媚,但积雪尚未消融,寒气依旧逼人。陈默踏着积雪,走进了赵老的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了往日赵老在工作台前忙碌的身影。陈默有些奇怪,他四处张望,终于在院子的一角发现了一个简易的木工棚。
木工棚里光线有些昏暗,堆满了刨花、锯末,还有几件传统的木工工具——锯、凿、斧、刨,它们随意地散落在地上,仿佛在诉说着主人的忙碌。
陈默走近木工棚,看到赵老头正全神贯注地用一把窄窄的凿子,在一块榉木料上小心翼翼地剔凿着一个方孔。
“来了?”赵老头头也不抬,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工作。
陈默点点头,看着赵老熟练的动作,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敬意。
“心里还惦记着那些老家具吧?”赵老头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看着陈默,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陈默一脸认真地点头,回应道:“赵爷爷,我真的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用钉子的话,到底怎样才能让木头之间的结合既牢固又美观呢?”
赵老闻言,停下了手中正在忙碌的活计,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陈默,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啊,光靠想是没有用的,你得动手去实践才行啊。”说罢,他将那块已经凿了一半的木料和一把与木料规格相同的凿子递给了陈默,并继续说道,“今天,你就从最基础的‘卯眼’和‘榫头’开始学起吧。首先,你要把这个方孔凿得清晰明了,四壁要保持平直,底面要干净整洁,而且尺寸必须精确到分毫,一点儿都不能有偏差。”
陈默双手微微颤抖着,缓缓地伸出,生怕自己的动作稍有不慎就会损坏这珍贵的工具和木料。当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木料的瞬间,一股木质的清香扑鼻而来,让他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些。
他小心翼翼地将工具和木料捧在手中,就像捧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赵老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陈默的一举一动,偶尔会出声指点几句:“腕要活,力要透,意要凝。”
陈默一边仔细聆听着赵老的教导,一边用心去感受着手中的木料。他仿佛能感受到木料的纹理和质地,就像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一样。
“别把它当成木头,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你要引导它,而不是对抗它。”赵老的这句话,如同晨钟暮鼓一般,在陈默的心中回荡。他突然意识到,这木料并不是一个无生命的物体,而是一个有着自己灵魂和意志的生命体。
陈默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和心境。他开始慢慢地引导着手中的木料,感受着它的反应和变化。他的手腕灵活地转动着,力量透过手指传递到木料上,每一下都恰到好处,既不过于猛烈,也不显得软弱无力。
赵老看着陈默的动作,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已经领悟到了制作木器的精髓所在。
陈默沉下心来,不再急于求成。他调整呼吸,将站桩练就的沉稳贯注于手腕,仔细体会凿子与木料接触时那细微的反馈。一下,两下,三下……木屑一点点被剔出,方孔的轮廓渐渐清晰,内壁也变得越来越光滑平整。当他终于凿出一个四壁笔直、方方正正的卯眼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关于“精确”和“掌控”的喜悦油然而生。
“不错,”赵老检查了他的成果,微微颔首,“现在,照着这个卯眼的尺寸,在另一块木料上,做出能严丝合缝插进去的榫头。”
制作榫头更是考验耐心和眼力。需要用锯小心翼翼地依线锯出大形,再用刨子和凿子一点点修整,直到榫头的每一个面都与卯眼的内壁达到最佳的配合状态。多出一丝则紧涩难入,少去一毫则松动不稳。陈默反复比对,精细修整,当那块小小的榫头终于“啪”一声轻响,不松不紧、稳稳当当地嵌入卯眼,两块原本独立的木料瞬间结合成一个牢固的整体时,他几乎要欢呼出来。
“感觉到了吗?”赵老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这‘啪’的一声,便是木头与木头之间最真诚的对话,是工匠与材料达成默契的证明。”
这只是开始。随后的日子里,赵老循序渐进地向他展示了更多榫卯的形态:燕尾榫的优雅与坚固,穿带榫的含蓄与拉力,抱肩榫的复杂与承重……每一种榫卯,都是一道独特的力学命题,也是一首精妙的结构诗篇。陈默沉迷其中,他画了大量的结构草图,反复拆解、组装赵老提供的榫卯小样,手指被工具磨出了新的水泡,又被磨成厚茧。
他渐渐领悟到,榫卯结构的核心魅力,在于“契合”与“包容”。榫头与卯眼,一凸一凹,一阳一阴,相互嵌入,相互支撑,共同构成了一个稳固的整体。它们之间没有强迫,只有恰到好处的配合,这不正暗合了太极图中阴阳鱼相生相克、互为依存的道理吗?那严丝合缝的接合处,仿佛蕴含着宇宙间一种永恒的秩序与平衡。
更让他触动的是,这些精巧的结构,完全隐藏在器物内部,不显山不露水。使用者看到的只是光洁的表面和流畅的线条,唯有制作者深知,在那看不见的深处,有着怎样精密的骨骼与关节在默默支撑。这是一种内敛的、不张扬的智慧与力量。
“赵爷爷,我好像明白了,”一天,陈默在成功复制出一个复杂的粽角榫后,若有所悟地说,“以前我雕刻,总想着怎么把表面弄得好看。现在觉得,如果内在的结构不对,再好看的表面也是虚的,就像人站不稳,拳架再花哨也没用。这榫卯,就是器物的‘筋骨’。”
赵老眼中闪过极为欣慰的光芒:“你能悟到这一层,便是真正入了门。记住,无论是大家具,还是你雕刻的小物件,其理一也。先立其骨,再饰其表。筋骨强健,气血方能贯通,神韵方能自生。这榫卯之道,不仅是木工技艺,更是做人、行事、乃至天地万物运行之理。”
受到启发的陈默,开始尝试将榫卯结构融入自己的雕刻中。他不再满足于雕刻实心的摆件,而是尝试制作了一个小小的、带有一个隐秘抽屉的文具盒。盒体采用燕尾榫连接,抽屉面板则用了小巧的插肩榫。整个盒子没有任何金属配件,全靠木构件的咬合,开合自如,坚固耐用。当他把这个充满巧思的文具盒拿给赵老看时,老人抚摸着那几乎看不见接缝的燕尾榫,良久,只说了一个字:“善。”
夜里,陈默在灯下绘制着更加复杂的榫卯结构图,旁边是他密密麻麻的心得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