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山风卷着雪沫，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沈青的脸颊。她靠在一块背风的巨岩后，蜷缩着身体，试图汲取那微不足道的温暖。右半身湿透的衣物在低温下迅速结冰，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带来刺骨的寒意。而左半身，那覆盖着浅灰色石质外壳的部分，却仿佛与这冰雪环境融为一体，冰冷，却奇异地感觉不到外界的严寒，反而像一块亘古不变的岩石，沉默地对抗着风雪。
这种身体被割裂的感觉无比怪异。右半身依旧保留着人类的脆弱，会冷，会颤抖，会被岩石硌得生疼；左半身则像一件穿戴在身上的、拥有非凡力量的冰冷甲胄，隔绝了痛苦，也隔绝了温度，只剩下沉甸甸的重量和一种非人的坚硬。
她从零号站点逃出来了，依靠着“燧石”强化的力量和杨振华最后的指引，冲破了瀑布与水幕，坠入了这片茫茫雪山。但短暂的爆发之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虚弱。“静默”之力如同退潮般蛰伏回石躯深处，修复带来的精神振奋感也在迅速消退，留下的是仿佛被掏空般的无力。
她抬起右手，艰难地从已经冻硬的衣物口袋里，摸出仅存的、用防水材料包裹的几块高能压缩食物，小心地撕开包装，塞进嘴里。食物冰冷坚硬，难以下咽，但她强迫自己一点一点咀嚼、吞咽。这是维持生命的燃料。
必须离开这里。站点的人绝不会放弃搜捕，瀑布出口的位置已经暴露，他们很快会追踪而至。而且，她需要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弄清楚身体的状况，想办法延缓甚至阻止石化的蔓延。
她尝试集中精神，再次沟通左臂的“静默”之力，试图像在管道中那样，利用其与地脉的共鸣来感知周围环境，寻找出路。但这一次，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沉寂。石躯仿佛成了一个更加完美的“容器”，也成了一个更加厚重的“隔板”，将那股力量封锁得更深，也让她与地脉的连接变得时断时续，模糊不清。
是过度使用的后遗症？还是石化加深导致的必然结果？
一种孤立无援的绝望感，伴随着风雪，悄然渗透进来。
不，不能放弃。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刺痛的肺叶让她精神一振。她回想着“燧石”的话——“钥匙权限碎片”、“接口”、“基石协议”。这些词语指向一个更加庞大的、超越她个人命运的图景。她的异化，或许并非毫无意义。她需要找到答案，找到“牧星人”真正的传承，找到控制甚至逆转这石化过程的方法。
她挣扎着站起身，环顾四周。连绵的雪山望不到尽头，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而沉重。没有方向，没有地图，只有本能和一丝残存的地脉感应，指引着她向地势更低、感觉更“温暖”一些的东南方向前进。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右腿深一脚浅一脚地陷进积雪，左腿（膝盖以下也已开始显现石质光泽）则如同沉重的石桩，需要耗费更多力气才能拔出。身体的失衡让她步履蹒跚，随时可能摔倒。石化的左臂在行走时无法自然摆动，像个累赘般拖在身侧。
她咬紧牙关，忍受着右半身的寒冷和左半身的僵硬麻木，一步一步，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向着未知的前方跋涉。
风雪似乎更大了。能见度急剧下降，四周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体温在流失，体力在耗尽。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意识开始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变得模糊。
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即将被这片冰雪吞没时，前方风雪弥漫处，隐约出现了一个黑点。
是岩石？还是……
她用尽最后力气，眯起眼睛望去。那黑点在移动！越来越大，轮廓逐渐清晰——那是一个人！一个穿着厚重的白色雪地伪装服、背着行囊、正深一脚浅一脚向她这个方向走来的人！
是谁？站点的搜捕人员？还是……
那人似乎也发现了她，脚步明显加快。随着距离拉近，沈青透过风雪，看清了对方掀开兜帽后露出的脸庞——那张带着风霜痕迹、眼神却依旧沉静如水的脸！
顾怀远！
竟然是他！
沈青僵在原地，心中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警惕所充斥。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知道她的逃逸路线？是巧合？还是……他一直等在这里？
顾怀远快步走到她面前，目光快速扫过她狼狈的模样，尤其是在她左半身那显眼的石质外壳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沉重，似乎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还能走吗？”他没有多余寒暄，声音在风雪中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定的力量。
沈青张了张嘴，冻得僵硬的喉咙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是点了点头。
顾怀远没有说话，直接转过身，半蹲下身：“上来。”
沈青看着他那并不算特别宽阔、甚至左臂还带着旧伤（吊带已经取下，但动作似乎仍有些凝滞）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信任他吗？在经历了研究所和站点的一切之后？
但眼下，她没有更好的选择。继续独自留在风雪里，只有死路一条。
她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搭在他的肩上，借助他的力量，趴伏在他背上。顾怀远稳稳地站起身，调整了一下姿势，背着她，转身朝着他来时的方向，迈开了步伐。
他的步伐很稳，即便背负着一个人，在深雪中前行也显得比沈青独自跋涉轻松得多。温暖的体温透过厚厚的衣物传递过来，驱散着沈青右半身的一部分寒意。左半身石壳与他的背部接触，传来冰冷的硬物感，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两人在风雪中沉默前行。谁也没有先开口询问，仿佛有一种无言的默契。沈青伏在他背上，能听到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他显然也是长途跋涉而来，并不轻松。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被积雪半掩的山洞入口。顾怀远背着沈青，弯腰钻了进去。
山洞不大，但足以遮蔽风雪。角落里堆着一些干柴，显然有人提前准备。顾怀远将沈青小心地放在一块相对平坦干燥的石头上，然后迅速生起了一堆篝火。
跳跃的火焰驱散了洞内的黑暗和寒意，也映亮了两人疲惫的脸庞。
顾怀远从行囊里取出一个保温壶，倒出一些温热的功能饮料，递给沈青，又拿出一些高能量食物。“先补充体力。”
沈青没有客气，接过来小口喝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流入胃中，带来一丝暖意和力量。她看着顾怀远在火堆旁坐下，检查着他左臂的旧伤，动作熟练。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青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顾怀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用一根树枝拨弄了一下火堆，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些，跳跃的火光在他沉静的眸子里明明灭灭。
“监察委员会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林明远的激进做法和第七研究所的失控，引起了高层一些人的警觉和不满。我……借助了一些昔日的渠道和人情，提前获悉了站点可能采取的极端措施，也大致推断出你可能逃逸的方向。”
他看了一眼沈青左半身的石壳：“只是，我没想到，‘燧石’的修复会带来如此……显着的变化。”
“你早知道‘燧石’？”沈青盯着他。
“知道一些。零号站点建立之初，就发现了那个古老节点和‘燧石’核心。但它的启动条件和运行机制一直是个谜。研究所……包括后来的站点管理层，都试图破解它，但收效甚微。”顾怀远的目光带着一丝深邃，“直到你的出现。‘钥匙’的权限，是激活它的唯一途径。”
“那枚贴片……”
“是‘牧星人’流传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能与‘燧石’安全交互的媒介之一。它能稳定初期的连接，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顾怀远叹了口气，“更深层的融合与修复，超出了它的能力范围，也……充满了未知。”
“所以，你早就知道，接触‘燧石’可能会让我变成这样？”沈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怀远沉默了片刻，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坦诚而沉重：“我推测过这种可能。‘静默箴言’的本质是趋向‘永恒静止’，与生命‘动态存在’的本性相悖。承载它，必然要付出代价。但我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林明远的‘净化协议’会彻底摧毁你。”
洞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杨振华……是你的人？”沈青换了个问题。
“不完全是。”顾怀远摇头，“他是一个意外的变量，一个……对真相有着超乎寻常执着，并且拥有罕见技术天赋的人。他在研究所时期就通过自己的渠道接触到了一些核心数据的边缘，被调入站点后，更是如鱼得水。我察觉到了他的行动，但没有阻止，甚至……在某些时候，提供了微不足道的便利。他的存在，分散了站点一部分注意力，也为你创造了一些机会。”
沈青默然。原来如此。杨振华如同一个游走在阴影中的独行侠，他的行动既有自身的意志，也在无形中与顾怀远的目的产生了交集。
“接下来怎么办？”沈青看着自己石化的左手，声音低沉，“站点不会放过我。而我……也在慢慢变成石头。”
顾怀远从行囊里取出一张看起来十分古老、材质非纸非革的地图，在火堆旁铺开。地图上山川河流的标注与现代地图迥异，中心区域用暗红色的颜料勾勒出一个抽象的、如同三片雪花环绕星辰的标记——与“牧星人”的符号一致。
“这是‘牧星人’先祖留下的、指向一处可能保存着完整传承的远古遗迹的路线图。”顾怀远指着地图上一个位于雪山深处的标记，“那里，或许有控制甚至逆转‘静默箴言’的方法，至少，能让你更深入地理解它，而不是被动地被其同化。”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沈青：“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希望。但这条路，会比逃离站点更加危险。遗迹的守护机制、严酷的自然环境，还有……绝不会放弃追捕的各方势力。”
沈青看着地图上那遥远的标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冰冷的左臂。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要么在石化中消亡，要么在追寻答案的路上搏一线生机。
她抬起头，迎上顾怀远的目光，眼神中的迷茫与脆弱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坚定所取代。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