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三日的清晨，在一种异样的平静中到来。天空是南方冬日常见的灰白色，没有风，空气湿冷而凝滞，仿佛连山间的雾气都停止了流动，默默注视着这片即将发生巨变的厂区。
沈青一夜浅眠，醒来时头脑却异常清醒。她按照最严格的流程检查了自身，确认没有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细节疏漏。那支钢笔稳妥地放在内衣口袋，紧贴着心跳的位置。至于那把手枪，在反复权衡后，她最终决定将其留在宿舍，藏在最隐蔽的角落。今天，她是“沈青”，一个只需要带着耳朵和眼睛去参加保密教育的普通技术员，任何非常规的物品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她穿上那套半新的蓝色工装，对着镜子，仔细调整着自己的表情，抹去所有可能泄露内心波澜的痕迹，只留下属于“沈青”的、带着一丝对新一天工作学习期待的、略显平淡的神情。
食堂里的气氛比往常要安静一些，或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会议，也或许是某种无形的压力使然。人们低声交谈着，快速吃着早饭。沈青看到王干事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摆着粥碗，却没有动，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有些紊乱。她也看到了那个手腕上有红色飞鸟标记的行政科老干事，他正和几个相熟的人大声说笑着，讨论着昨晚的棋局，看起来与平时别无二致，只有偶尔扫向门口的眼神，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沈青平静地吃完早饭，随着人流走向厂部大礼堂。礼堂门口拉着醒目的横幅，两名保卫科的干事站在门口，检查着进入人员的证件，态度比平时严肃。沈青递上自己的工作证，干事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然后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进入。
就是这半秒的停留，让沈青心中微动。她认出这名干事，是赵副科长的心腹之一。他看她的眼神，并非单纯的审查，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
礼堂内部已经坐了不少人，嗡嗡的交谈声回荡在挑高的空间里。主席台上拉着幕布，摆放着鲜花和茶水，几名工作人员正在调试麦克风和投影设备。沈青按照之前通知的要求，寻找着技术科的区域。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会场，试图找出赵副科长或者其他可能属于“我们的人”的身影，但一无所获。他们就像水滴融入了大海，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在中间偏后的区域，坐了下来。这个位置视野良好，既能观察到主席台和大部分会场，又不太引人注目。她将帆布包放在脚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放松，如同任何一个等待会议开始的普通职工。
人员陆续到齐，礼堂里座无虚席。沈青注意到，王干事坐在靠前一些的专项办公室区域，依旧低着头。那个行政科的老干事则坐在靠近侧门通道的位置，方便进出。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九点整，会议准时开始。厂领导首先上台讲话，强调了“七·二三”工程的重要性以及保密工作的极端严峻性。领导的讲话冗长而充满官腔，台下不少人开始有些走神。沈青却听得异常认真，她需要这种表面的专注来掩盖内心的波涛汹涌。
领导讲话结束，是保卫科的一位副科长做保密案例剖析。内容都是些老生常谈，但台下的人还是打起精神听着。沈青的余光始终锁定着王干事和那个老干事。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王干事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似乎是要擦汗，但他的手指在手帕里摸索了一下，极快地取出了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黑色的、类似电子元件的东西，然后借着俯身系鞋带的动作，将其黏在了自己座椅的底部。
她的心猛地一紧！那是……窃听器？还是信号发射器？
几乎在同一时间，靠近侧门的那个老干事，也看似无意地抬手整理了一下衣领，手指在领口一个不起眼的扣子上轻轻按了一下。
行动开始了！他们果然要在会场做手脚！
沈青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但她牢记着赵副科长的命令——保持安静，不要有任何异常举动。她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主席台，仿佛在全神贯注地听讲，只有胸腔里疯狂鼓动的心脏，昭示着她此刻的真实状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会议按流程进行着。台上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内容枯燥。台下的人渐渐显出疲态，有人开始偷偷打哈欠，有人小声交头接耳。
沈青却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不知道赵副科长的网何时收起，如何收起。她只能等待，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未知中煎熬。
终于，到了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由一位副总工程师做技术保密要点总结。这位副总工年纪较大，说话慢条斯理，台下不少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他讲到某个关于数据加密的细节时，礼堂的灯光，毫无征兆地，猛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啪”地一声，全部熄灭了！
整个礼堂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和骚动！
“怎么回事？”
“停电了？”
“安静！大家保持安静！”主席台上传来领导维持秩序的声音，但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无力。
来了！沈青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知道，这不是意外停电！这是信号！是赵副科长收网的信号！
就在这片黑暗和骚动中，她凭借着之前记下的位置，死死盯着王干事和那个老干事的方向。
她看到，在灯光熄灭的瞬间，王干事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了一半，似乎想有所动作，但黑暗中，几道如同猎豹般敏捷的黑影，已经从不同方向无声地扑了上去，瞬间将他按倒在座位上，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被淹没在周围的骚动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侧门方向也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闷哼，随即归于沉寂。
黑暗只持续了不到十秒钟。
“啪！”
灯光再次亮起，礼堂内恢复光明。
台下的人们惊魂未定，互相张望着，议论着刚才的突然停电。主席台上的领导也显得有些错愕，但很快镇定下来，拿起麦克风：“可能是线路故障，大家不要惊慌，会议继续……”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干事依旧“坐”在他的位置上，低着头，仿佛在认真听讲，只是姿势略微有些僵硬。侧门那个老干事的位置也空了，不知情的人只会以为他刚才趁机出去上厕所了。
但沈青知道，就在那短短的几秒黑暗里，两条毒蛇已经被精准地掐住了七寸，无声无息地被从会场上抹去。
她缓缓地、几不可察地吐出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浊气。手心一片冰凉的汗湿。
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
会议在一种略显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直到结束。散场时，人们议论着刚才的停电，抱怨着会议的冗长，陆续离开礼堂。没有人注意到少了两个人，或者注意到了，也只以为是提前离开了。
沈青随着人流走出礼堂，外面天色依旧灰白。她看到几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轿车，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礼堂侧面的僻静处。赵副科长站在其中一辆车旁，正和两个穿着便装、气质冷峻的人低声交谈着。他看到了走出礼堂的沈青，目光与她有瞬间的交汇。
没有赞许，没有指示，甚至连之前那种细微的暗示都没有。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就像看着一个最普通的、刚刚开完会的厂里职工。然后，他迅速收回目光，拉开车门，和那两人一起坐进了轿车。
轿车发动，悄无声息地驶离，很快消失在厂区的道路尽头。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沈青站在原地，午后的冷风吹拂着她有些发烫的脸颊。一场可能引发巨大灾难的危机，就在她眼前，以这样一种迅雷不及掩耳、近乎完美的方式，被化解于无形。
她应该感到轻松，感到胜利的喜悦。但事实上，她只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像一件工具，被使用，被放置，见证了过程，却始终被隔绝在真正的核心之外。赵副科长，顾怀远，他们那个层面的博弈和掌控，是她无法触及，也无法完全理解的。
她紧了紧衣领，低下头，随着散去的人流，默默地向技术科走去。
任务似乎完成了，警报解除了。但她知道，自己“沈青”的生活，还要在这片深山里继续。而那份深藏于心的、属于“林晓怼”和“青苗”的记忆与牵挂，并不会随着危机的解除而消散，只会如同这山间的雾气，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悄然弥漫开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