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北极星”与“出路”的纸条，在林晓怼手中化为灰烬，却在她心底点燃了一簇幽暗而摇曳的火苗。危险与机遇如同双生藤蔓，紧紧缠绕，让她无法呼吸，也无法视而不见。
去，是必然的选择。但如何去，以何种姿态去，却需要精心谋划。
第二天，她依旧准时出现在车间，扮演着那个因为前日“看错人影”而愈发显得胆小慎微的记录员“林芳”。她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压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只在整理一份关于普通配件热处理工艺的旧资料时，指尖因为内心的不平静而微微颤抖，被细心的孙姐看在眼里。
“小林子，是不是昨天被刘科长说了一句，心里不得劲了？”孙姐趁着周围没人，低声安慰道，“别往心里去，刘科长那人就那样，对事不对人。厂里嘛，有些闲事少管，安安稳稳拿工资最重要。”
林晓怼抬起头，眼圈适时地微微发红，带着感激和委屈点了点头：“谢谢孙姐，我……我知道了，以后就只管好自己记录台这一亩三分地。”
她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领导训斥后变得战战兢兢、只想明哲保身的普通女工形象。这层伪装，是她今晚赴约时最好的保护色。
一整天，她都感觉有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来自车间里某些看似普通的工人，甚至可能来自二楼技术科那扇窗户后面。她知道自己仍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对方在等她露出破绽，或者……在观察她接到纸条后的反应。
她表现得无懈可击。
下班铃声响起，她随着人流走出厂门，没有直接回旅馆，而是绕道去了附近一家供销社，买了些针线和一块便宜的棉布，像是要回去缝补衣物。在供销社里，她磨蹭了将近半个小时，仔细地挑选，与售货员讨价还价，完全是一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女工模样。
然后，她拎着装着针线布的网兜，不紧不慢地走回旅馆。她知道，跟踪的人一定还在后面。
回到房间，她拉严窗帘，却没有开灯。黑暗中，她静静地坐在床沿，聆听着外面的动静。街道上的车声、人声渐渐稀疏，旅馆走廊里偶尔传来其他住客的脚步声和关门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指向晚上八点。
江滨公园望江亭，位于新城边缘，靠近码头，白天尚且人流不多，夜晚更是僻静，只有江风呼啸和浪涛拍岸的声音。
她必须想办法摆脱跟踪，至少，不能让他们跟到望江亭。
七点四十分，她换上另一身更不起眼的深色衣裤，将头发完全包进一条旧围巾里，只露出眼睛。她没有走旅馆正门，而是悄悄打开房间窗户。她的房间在一楼，外面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后院。她利落地翻窗而出，落地无声，迅速融入墙角的阴影里。
凭借着对周围地形的熟悉（这几日她早已暗中摸清），她如同狸猫般在小巷和废弃建筑间穿行，专挑灯光昏暗、路径复杂的地方走。十几分钟后，她从一个靠近江边的、堆放渔网的破棚子里钻出来，确认身后再无“尾巴”，这才朝着望江亭的方向快步走去。
寒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江面漆黑如墨，只有远处航标的灯光在黑暗中孤独地闪烁。望江亭孤零零地矗立在江边一处高地上，飞檐翘角在夜色中勾勒出模糊而诡异的轮廓。
亭子里，似乎已经站着一个人影，背对着她，望着滔滔江水，身形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林晓怼的心跳再次加速。她停下脚步，隐藏在亭子下方一丛枯死的灌木后面，仔细观察着四周。江风很大，吹得枯枝呜呜作响，掩盖了大部分声音。她确认附近没有其他埋伏后，才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了石阶。
听到脚步声，亭子里的人缓缓转过身。
借着江面反射的、极其微弱的粼光，林晓怼看清了那人的脸——竟然是韩师傅！
怎么会是他？！那个在车间里沉默寡言、郁结难舒的老技术员？是他约的自己？他就是那个塞纸条的人？
巨大的意外让林晓怼有瞬间的失神，但随即，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涌上心头。是了，只有他，才对“北极星”项目和“Kt-7”材料有着最深切的不满和担忧，也只有他，才可能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联系她这个看似“局外人”却又隐隐表现出不同之处的“记录员”。
韩师傅看着她的眼神，同样复杂。没有了平日车间里的麻木和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和深沉的忧虑。
“你来了。”他的声音在风声中有些模糊，带着一丝沙哑。
“韩师傅，是您找我？”林晓怼保持着警惕，没有靠近，站在亭子入口处，声音压得很低。
韩师傅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她，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人。“林芳……或者，我该叫你别的什么？”他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的直接。
林晓怼心中凛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韩师傅，您约我来，想说什么？”
韩师傅见她如此镇定，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也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北极星’项目不能再继续下去了！那批用Kt-7材料做的核心部件，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一旦投入使用，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语气激动，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和恐惧。
“您有证据吗？”林晓怼追问。
“有！但我拿不到最关键的！”韩师傅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本子，快速塞给林晓怼，“这是我偷偷记录的一些加工数据、异常情况，还有几次私下检测的片段结果！足以证明材料批次不稳定，性能远达不到设计要求！但最核心的、由王振山指定的检测机构出具的那几份‘合格’报告，我接触不到！”
林晓怼接过那个尚带着体温的小本子，感觉重若千钧。这无疑是韩师傅冒着巨大风险保存下来的证据！
“您为什么不向上反映？”她问。
“反映？向谁反映？”韩师傅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冷笑，“刘建国？他比谁都清楚！但他有把柄捏在王振山手里，他不敢！厂里其他领导？要么被蒙在鼓里，要么就是一条船上的！王振山在省里手眼通天，我们这些小人物，反映上去就是找死！”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那您找我……”林晓怼看着他，心中已然明了。
“我看得出来，你不是普通的知青。”韩师傅的目光紧紧盯着她，“你懂技术，你观察力强，你……不怕事。那天你在江边问我那些话，我就知道你不简单。我不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但我知道，你可能是唯一能把这些东西送出去，捅破这天的人！”
他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身份神秘的“林芳”身上。
林晓怼握紧了手中的小本子，感觉责任重大。她看着韩师傅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近乎绝望的期盼光芒的眼睛，想起了他说的“造孽”，想起了那些可能因为部件失效而引发的可怕后果。
“我会想办法。”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做承诺，但语气坚定。
韩师傅似乎松了口气，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小心刘建国。”他最后低声警告道，“他……很复杂。还有，王振山的人可能已经盯上你了，昨晚旅馆……”
他的话没说完，但林晓怼已经明白，旅馆的警告果然与他们有关。
“我知道。”她应道，“韩师傅，您也要保重。”
韩师傅点了点头，不再多说，重新转过身，望向漆黑汹涌的江面，背影萧索而决绝，仿佛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林晓怼不再停留，将小本子贴身藏好，迅速沿着原路离开。江风更疾，卷起她的衣角，带着刺骨的寒意。
今晚的会面，收获远超预期。她拿到了韩师傅记录的宝贵证据，确认了“北极星”项目的巨大风险和王振山势力的猖獗，也对刘建国的处境有了更深的了解。
但与此同时，她也彻底被推到了风口浪尖。韩师傅将赌注押在了她身上，也意味着她彻底暴露在了王振山和刘建国的视线中心。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
她快步穿行在黑暗的小巷中，感觉自己像抱着一团火，既要保护它不灭，又要防止它烧伤自己。
如何将这些证据安全送出去？送给谁？顾怀远现在到底在哪里？他是否知道滨江新城这边惊心动魄的一切？
还有刘建国……那个警告她“安安分分”，却又似乎默许甚至推动了这一切的男人，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江边的迷雾，浓重而扑朔迷离。
当她终于有惊无险地回到旅馆房间，重新锁好窗户时，远处江边的望江亭，早已再次融入沉沉的夜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怀中那个带着韩师傅体温和希望的小本子，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关乎真相与生命的风暴，正在这北国的寒夜里，加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