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敲门声，如同冰锥，刺破了招待所房间内短暂的、虚假的平静。林晓怼刚刚将最重要的东西重新藏好，惊魂未定，这突兀的声响让她几乎从原地弹起。她死死攥着口袋里的钢笔，锐利的笔尖抵着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又是谁？王处长去而复返？还是保卫科的人找到了新的借口？
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
“林同志，是我，陈明。”门外传来压低的、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陈明？他这个时候来干什么？林晓怼的心悬得更高了。傍晚在废弃工具库附近的“偶遇”尚未理清，深夜造访，是福是祸？
她犹豫了几秒，脑中飞速权衡。刚才的搜查，陈明也在围观之列，他应该清楚发生了什么。此刻贸然开门风险未知，但将他拒之门外，也可能错过关键信息，甚至激化本就不明的局势。
她最终轻轻拉开了一道门缝，链条锁依旧挂着，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只充满戒备的眼睛。“陈工，这么晚了，有事？”她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冷淡而疏离。
陈明站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脸上没有一贯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和急切。他看了一眼门缝后的林晓怼，目光扫过她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紧绷的唇角，快速低语：“林同志，长话短说。刚才的搜查，目标很明确，是针对你来的。他们没找到想要的东西，绝不会罢休。”
林晓怼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我不明白陈工在说什么。例行安全检查而已。”
陈明似乎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并不气馁，反而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气音：“我知道你不信我。但请你看看这个。”他从棉大衣的内侧口袋里，迅速掏出一张折叠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纸片，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这是刚才混乱时，有人塞进我口袋里的。我想，它或许本该是给你的。”
纸片轻飘飘地落在门口的地上。林晓怼没有立刻去捡，只是盯着陈明，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
陈明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坦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林晓怼同志，我相信你来到这里的目的是纯粹的学习和技术交流。我也相信，你和顾工，是为了揪出工厂里的蛀虫，而不是某些人恶意揣测的那样。那条东德生产线，是个脓疮，里面烂掉的东西，远超你我的想象。有人想捂住盖子，就必然要清理掉所有可能掀开盖子的人……比如你，比如我这样不识时务、总想追根问底的技术员。”
他提到了顾怀远！而且语气是肯定的、带着敬意的！林晓怼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是试探，还是他真的知道些什么？
她依旧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冰封，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陈明看出了她的松动，立刻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这纸条是谁送的，也不知道是警告还是提示。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王振山王处长，是省工业厅负责当年引进这条生产线审批的关键人物之一。张处长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这次随团，目的绝不单纯。”
王振山！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顾怀远文件上那个与贸易公司关联的名字！果然是他！这条线，竟然从南方的红星机械厂，一路牵扯到了北方的h市第一机械厂！赵奎充其量只是个马前卒，真正的大家伙，隐藏得更深！
信息量巨大，冲击着林晓怼的神经。她强迫自己冷静，弯腰捡起了那张纸片。展开，上面依旧是剪报铅字拼贴，与之前那封匿名警告信如出一辙，但内容更加简短，只有六个字：
「账本在赵处。」
赵处？是那个电气技术员赵卫国？还是指别的什么“赵处长”？“账本”……是指那条生产线问题背后涉及资金问题的真实账目？
林晓怼抬起头，看向陈明，眼神锐利如刀：“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又怎么知道顾工？”
陈明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参与过省里对几个引进项目的后期评估调研，隐约听到过一些关于红星厂赵奎案的风声，也知道背后有一位姓顾的研究员在深挖。不瞒你说，我对这条生产线的问题关注已久，也私下做过一些调查，但人微言轻，处处碰壁，拿不到关键证据。直到这次考察遇到你……我观察了你很久，你的敏锐、你的谨慎，还有你身上那种……和顾工类似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我知道，你可能是唯一能揭开这个盖子的人。”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眼神里的无奈和执着也不似作伪。而且，他提到了“账本”，这与父亲笔记本里记录的流水账，以及顾怀远追查的资金流向，隐隐吻合。
林晓怼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在目前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一个潜在的、了解内情的盟友，或许是破局的关键。尽管风险依旧巨大。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取下了门上的链条锁，将门完全打开。“进来说。”
陈明明显松了口气，迅速闪身进门，并反手将门轻轻关上。
房间内，气氛依旧紧张。两人没有坐下，就站在门厅处，保持着距离。
“纸条你看过了，‘账本在赵处’。你认为这个‘赵处’指的是谁？”林晓怼直接切入核心。
“很大可能是赵卫国。”陈明肯定地说，“他是生产线核心控制系统的直接负责人，所有与设备运行、维护、配件更换相关的记录和申请，都要经过他的手。如果这里面有猫腻，他那里一定留有最原始、最真实的‘账本’，而不是厂里对外公布的那套。”
“但他会交出来吗？或者说，我们怎么能拿到？”林晓怼追问。傍晚看到赵卫国那紧张惶恐的样子，不像是个能轻易反抗的人。
“这就是难点。”陈明眉头紧锁，“赵卫国性格内向，胆小怕事。生产线出问题后，他承受了巨大压力，据说还被王振山的人私下‘谈话’过，威胁他如果乱说，就不止是丢工作那么简单。想让他开口，很难。”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敌暗我明，对手势力庞大，己方唯一可能的知情者却如同惊弓之鸟。
“还有一个问题，”林晓怼抬起眼，目光如炬地看着陈明，“送这两封匿名信的人，是谁？他（她）为什么要帮我们？”
陈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厂里还有良知的知情人，看不下去，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站出来。也可能……是另一方势力，想借我们的手，扳倒王振山他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可能性让林晓怼脊背发凉。他们此刻的行为，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脚下是万丈深渊。
“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林晓怼冷静地分析，“王、张这次没得手，下次可能会用更极端的手段。我们必须尽快拿到确凿证据，或者……寻求外部支援。”她想到了顾怀远，但他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
陈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决然的神色：“我知道风险。但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国家资产被这样侵吞浪费，看着真相被掩盖！林同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想办法再接触赵卫国，试着说服他，或者……找机会拿到他藏起来的账本。”
他的提议大胆而冒险。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林晓怼看着陈明眼中那份技术人员的执拗和近乎天真的勇气，心中五味杂陈。他或许不够圆滑，不够谨慎，但他这份赤子之心，在这个浑浊的环境里，显得如此珍贵。
“不能贸然接触。”林晓否定了他的想法，“赵卫国现在就像个火药桶，任何外界的刺激都可能引爆他，或者让他彻底封闭。我们需要一个更稳妥的计划。”
她踱了两步，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大脑飞速运转。对手在盯着他们，匿名者在暗中引导，赵卫国手握关键证据却不敢出声……这像是一个死局。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危险，但或许能打破僵局的念头。
她停下脚步，看向陈明，眼神深邃：“陈工，你说过，你也私下做过一些调查。关于那条生产线的问题，除了运行故障，在最初的引进论证、设备选型、乃至后来的配件采购环节，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比如，价格虚高？或者，选择的供应商很可疑？”
陈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睛微微亮起：“你的意思是……不从技术问题本身入手，而是从资金和采购链入手？”
“没错。”林晓怼点头，“技术问题可以被解释为‘消化吸收不足’，但资金上的猫腻，是硬伤。如果王振山他们真的在其中牟利，必然会留下痕迹。这条线，或许比直接逼迫赵卫国更容易找到突破口，而且……可能牵扯出更大的鱼。”
她的思路，跳出了单纯的技术范畴，进入了顾怀远一直在追查的领域。这让她感觉，自己仿佛在黑暗中，与远方那个身影，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接力。
陈明若有所思，随即重重点头：“我明白了！我确实收集到一些零散的信息，关于几家供应商的背景很模糊，还有一些配件采购价格高得离谱……我回去就把我知道的所有线索整理出来！”
“好。但是陈工，”林晓怼语气严肃地提醒，“一定要绝对小心。你的任何行动，都可能被监视。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必须更加隐蔽。”
“我知道。”陈明郑重点头，他看了一眼窗外，“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你……保重。”
他转身，轻轻打开门，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走廊的黑暗。
门再次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林晓怼一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关于阴谋与危险的气息。
她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h市的冬夜，寂静而寒冷，只有远处厂区几点零星的光，如同鬼火般闪烁。
脆弱的同盟已经建立，前路却更加迷雾重重。王振山的黑手，匿名者的意图，赵卫国的恐惧，陈明的冒险……所有的线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危险的网。
而她，身处网中央。
她拿出那支黑色钢笔，指腹反复摩挲着笔帽内侧那个星辰刻痕，仿佛能从中汲取到穿越山河的、微弱却坚定的力量。
“顾怀远……”她在心里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如同念诵一道护身符。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学习者，一个受害者。她主动踏入了这片无声的硝烟战场，为了真相，为了责任，也为了……不辜负那份遥远的、沉静的守护。
黎明的光线，还需多久才能刺破这沉重的黑夜？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