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牛主任办公室，车间里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扎在林晓怼背上。她面不改色，径直回到自己的工位，拿起量具，继续之前未完成的测量工作，仿佛刚才那场风波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周红英凑过来，压低声音，满脸担忧：“晓怼，没事吧？牛主任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事。”林晓怼摇摇头，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就是一张画废的草稿被张师傅捡到了，误会了而已，说清楚了。”
“吓死我了！”周红英拍拍胸口，随即又愤愤不平，“肯定是有人使坏！哪有那么巧就捡到了？还专门拿去告状！”
林晓怼没接话，只是专注地看着游标卡尺上的刻度。是谁做的，她心里有数。马爱红那几乎掩饰不住的得意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但这没有证据的事，闹开来只会显得她小肚鸡肠。眼下，沉默和更好的工作表现，才是最好的反击。
接下来的半天，她比平时更加沉默，手上的活儿却干得又快又好。赵师傅检查她打磨的零件时，难得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那眼神里的认可，比任何言语都让她安心。
下班铃响，她收拾好东西，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周红英结伴，而是独自去了厂里的澡堂。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也让她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张师傅的告状，看似是守旧观念对新思维的排斥，但背后必然有人推波助澜。这给她敲响了警钟——在她还不够强大时，任何一点出格的举动，都可能成为别人攻击的靶子。她的夹具改进计划，必须更加谨慎，图纸的完善工作需要加速，但也必须确保每一步都站得住脚，经得起推敲。
接下来的几天，林晓怼进入了一种近乎忘我的状态。白天在车间，她依旧是那个勤奋踏实的学徒工，对老师傅们恭敬有加，对分配给自己的任务一丝不苟。她甚至主动帮张师傅搬了几次沉重的毛坯料，态度自然，仿佛完全不记得之前的冲突。张师傅虽然还是板着脸，但也没再给她难堪。
而所有的业余时间，包括午休和晚上，她都投入到了夹具图纸的完善中。顾怀远给的那本《机械设计禁忌50例》成了她的宝典，她反复研读，对照自己的设计逐一排查可能存在的问题。遇到晦涩难懂之处，她不再闭门造车，而是将问题清晰地罗列在纸上。
又一个周三下午，技术革新小组例会。
林晓怼依旧坐在角落。这次会议上，有人提到了钳工车间加工某种异形件时，定位困难，废品率很高。几个技术员讨论了半天，提出的方案不是需要制作昂贵的专用夹具，就是操作过于复杂。
林晓怼心中微动。这个问题，她之前在观察车间生产时也注意到过，并且在她改进的夹具设计中，那个可调定位块和浮动球头结构，恰好能部分解决这种异形件的定位难题。但她牢记之前的教训，没有贸然开口。
会议结束后，众人陆续离开。林晓怼等到人都走光了，才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已经完善了大半的夹具总装图和那份写满了问题的清单，走到正在整理讲义的顾怀远面前。
“顾工。”她将图纸和清单递过去，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请教意味，“您上次指点的方向，我重新修改了图纸。还有一些地方不太明白，想请您看看。”
顾怀远抬起头，接过图纸，目光首先落在那张绘制规范、线条清晰的总装图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才过去不到两周，她不仅将之前的概念细化到了这个程度，而且图纸的规范性远超他的预期，完全不像一个学徒工的手笔。
他没有作声，仔细地看着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从总装到关键的部件分解，再到重要的零件图。他看得很快，却极其专注，手指偶尔在某个尺寸或技术要求上轻轻点一下。
林晓怼屏息静气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审判。
半晌，顾怀远放下图纸，又拿起那张问题清单扫了一眼。上面的问题涉及材料选择、热处理工艺、关键尺寸的公差确定，甚至还有一个关于杠杆比与操作力关系的计算验证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显示出发问者不仅认真思考过，而且具备了相当的技术洞察力。
“图纸进步很大。”他终于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润平淡，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其中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结构基本合理，表达也清晰。”
他拿起铅笔，在图纸上几个位置做了简单的标记：“这里，配合公差可以再收紧半丝，保证导向精度。这里，考虑到加工工艺性，这个倒角可以取消。材料就用45号钢，调质处理，硬度达到hb220-250即可，成本适中。”
然后，他针对清单上的问题，言简意赅地逐一解答，没有多余的废话，却句句点在关键处，常常让林晓怼有种茅塞顿开之感。他甚至还随手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简图，解释了一下杠杆省力比与自锁条件之间的平衡关系。
林晓怼凝神听着，飞快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录着要点。他靠得很近，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书墨和雪松般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让她偶尔会有一瞬间的分神。
解答完所有问题，顾怀远将图纸和清单递还给她，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最近在车间，还顺利吗？”
林晓怼心里咯噔一下，抬眼看他。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他会不知道牛主任广播叫她的事吗？以他在厂里的地位和耳目，这种发生在技术科和钳工车间之间的风波，恐怕早就传到他耳朵里了。
她垂下眼睑，将图纸仔细收好，语气平淡：“挺好的，谢谢顾工关心。就是前段时间画废的一张草稿不小心被人看到，引起了点小误会，已经解决了。”
她轻描淡写，没有抱怨，没有指责任何人。
顾怀远看着她低垂的、显得格外纤长的睫毛，和那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模样，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情绪。他当然听说了那件事，甚至知道背后可能有哪些小动作。他欣赏她的才华和潜力，但也想看看，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在面对这种职场倾轧时，会如何应对。
是冲动反击？是委屈退缩？还是像现在这样，隐忍，专注，用更扎实的成果来证明自己？
她选择了最难，却也最正确的一条路。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图纸尽快完成，可以直接交到我办公室。试点申请，需要完整的方案。”
“是，我明白了。”林晓怼点头。他这话，等于是给了她一条直达的通道，避开了车间里可能存在的阻碍。
离开会议室，林晓怼走在回车间的路上，心情比来时轻松了许多。顾怀远的认可和指点，如同给她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更重要的是，他看似随意的那个问题和她平淡的回答，似乎通过了一次无声的信任试炼。他看到了她的能力，也看到了她的心性。
她回到车间时，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马爱红正和几个女工在水房门口闲聊，看到她回来，故意提高了音量：“哟，咱们的大忙人回来了？又去‘学习’了？可别又学了什么不该学的，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惹老师傅生气！”
林晓怼脚步未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给她们一个，径直走向自己的工位。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反驳都更具杀伤力。马爱红像是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冲着她的背影恨恨道：“神气什么！”
林晓怼充耳不闻。她拿起工具，开始清理工作台。她知道，与这些无聊的口舌之争相比，尽快完成图纸，用实实在在的成果说话，才是最重要的。顾怀远给了她机会，也给了她压力。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于图纸收尾工作时，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在家属院门口拦住了她——是消失了数日的王翠花。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神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死死地盯着林晓怼，声音嘶哑地说：“死丫头，你别得意！我告诉你，你想在这个家安安稳稳地待下去，没门！我手里有你的把柄！”
把柄？林晓怼心头猛地一沉。王翠花能有什么她的把柄？难道……她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