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城外的硝烟尚未散尽,那灰黑色的烟霭如同凝固的愁绪,在漳水南岸的棘原上空盘桓不去,将整个秦军大营彻底笼罩在一片死寂的阴霾中。凛冽的北风卷着战场上未散的血腥气与焦糊味,像无数根细针钻进每一座帐篷的缝隙,与士兵们压抑的咳嗽声、断骨处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凝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章邯身披那套伴随他征战十余年的玄铁甲胄,甲叶边缘已被岁月磨出包浆,此刻却嵌着三枚断裂的箭簇——那是三日前从巨鹿突围时,被楚军改良的连弩射中的痕迹,锋利的铁簇穿透两层甲片,深入甲叶半寸有余,若非甲胄采用北方寒铁锻造,质地精良,早已洞穿胸膛,让他命丧当场。他独自伫立在帅帐外特意筑起的土筑高台上,寒风如淬了冰的刀子,刮得脸颊生疼,耳郭冻得发麻,却浑然不觉,目光死死锁在前方的战场方向。
高台之下,十余万残军的营寨绵延数里,却看不到半分军旅应有的严整气象。临时搭建的伤兵营用破旧的帐篷连成一片,低矮的帐蓬连寒风都挡不住,里面挤满了缺臂断腿的士兵,破旧的麻布胡乱裹着外翻的血肉,黑褐色的血渍早已凝固成硬痂,不少伤口爬满了蛆虫,散发着恶臭。因缺医少药,士兵们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垫着枯草,发出压抑的痛哼,偶尔有实在熬不住的,便发出凄厉的惨叫,很快又被同伴捂住嘴——没人敢在这时候泄露出过多的脆弱。空地上,几名冻得嘴唇发紫、瑟瑟发抖的士兵正点燃破损的甲胄碎片取暖,火星在寒风中微弱地跳动,映出他们脸上麻木而空洞的神情,眼神里看不到一丝生机。巡逻的哨兵握着长戈的手冻得通红肿胀,指节僵硬如铁,长戈在风中微微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脱手落地。章邯的目光越过杂乱的营寨,望向西北方向的巨鹿城——那面猩红的“项”字大旗在城头猎猎作响,旗帜边缘因连日征战有些破损,却依旧张扬,如同一座沉重的山岳,死死压在他的心口,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发闷。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长剑的剑柄,那上面雕刻的饕餮铜饰早已被掌心的老茧磨得光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虎口处磨出的血泡在突围时便已破裂,此刻结了层厚厚的血痂,被寒风一吹,传来阵阵刺痛。三个月前,他还是那个令关东诸侯闻风丧胆的“大秦柱石”:率领七十万骊山刑徒军仓促上阵,却在戏下大破周文的数十万义军;挥师东进,在城父诛杀陈胜,让张楚政权土崩瓦解;转战魏地,在临济灭了魏咎,将反秦势力打得节节败退。那时的他,甲胄鲜明,旌旗蔽日,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敬畏之声。可如今,王离率领的两万长城精锐在巨鹿全军覆没,副将苏角被楚军枭首示众,涉间不愿投降,引火自焚于营中,而自己麾下的七十万大军折损过半,只剩下这十余万惊魂未定的残兵。寒风吹过,掀动他鬓角的缕缕白发,那是这三个月来日夜操劳与焦虑催生出的霜雪,额头上的皱纹在暮色中愈发深邃,那双曾锐利如鹰、能洞察战场先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焦灼。
“将军,帐内有咸阳快马送来的急信。”亲兵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打断了章邯的沉思。他缓缓转过身,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回帅帐,帐内点燃的烛火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案几上摊开的军粮账册格外刺眼:糙米仅剩七万余石,按每日每人半升的最低标准,仅够支撑月余,而用于取暖的柴火早已告罄,昨日后勤官还来禀报,有两名士兵因冻饿交加死在了帐篷里。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那封刚送进来的急信,信封上是赵高亲信赵成的字迹,潦草而仓促,显然是仓促写就。他捏着信封的手指微微用力,将封口撕开,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歪斜,通篇都是“作战不力”“损兵折将”“有负圣恩”的苛责之语,没有半句关于援军调度的指令,更无粮草补给的承诺,末尾那句“若不能即刻扭转战局,收复巨鹿,恐陛下震怒,累及宗族”,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最脆弱的地方——他不怕战死沙场,却怕自己的妻儿老小因他而遭殃。
“啪!”章邯猛地将书信拍在案上,力道之大,让案几上的青铜酒樽被震得跳起半尺高,醇厚的邯郸美酒泼洒而出,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一团深色的墨渍,恰好将“累及宗族”四字浸得模糊不清,仿佛这样就能抹去这致命的威胁。帐内的副将司马欣、董翳皆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面色凝重如铁。司马欣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将军,巨鹿一战,我军主力尽丧,元气大伤,咸阳那边却连半粒粮草、一兵一卒的援军都未派来。赵高那奸贼把持朝政,结党营私,蒙恬、蒙毅那般开国功臣,为大秦守了一辈子长城,最终都被他罗织罪名冤杀,连尸骨都没能归乡,他怎会真心给我们派援军?这分明是要把巨鹿战败的罪责全推到您身上,让您做他的替罪羊啊!”
董翳也急声道:“将军明鉴!此前我军攻克陈县、诛杀陈胜,逼得张楚政权覆灭时,赵高屡屡派人前来索要战功,将大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还借机克扣了我军三成军粮,说是要‘上缴朝廷,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我军战败,他便翻脸不认人,连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这用心何其歹毒!”章邯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脑海中瞬间闪过白起被秦昭襄王赐死杜邮、蒙恬被秦二世逼得自刎阳周的画面——那些为秦国立下不世之功的名将,最终都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自己如今的处境,与他们何其相似。他征战半生,从长城戍边抗击匈奴,到平定关东叛乱,为大秦出生入死,从未有过如此惨败,更未曾想过自己忠心耿耿效力的朝廷,竟会在危难之际如此猜忌提防,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愿给。寒风从帐帘缝隙钻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射在帐壁上,忽明忽暗,如同他此刻摇摆不定、进退维谷的心境。
与棘原秦军的绝望形成鲜明对比,巨鹿城内的楚军大营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昂扬的斗志。营中随处可见士兵们擦拭兵器、操练阵法的身影,江东子弟兵特有的吴语吆喝声与戈矛碰撞的“锵锵”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生机。校场上,项羽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身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征战伤疤,每一道伤疤都记录着一场恶战。他手中握着那柄六十二斤的虎头盘龙戟,这杆戟跟随他多年,戟身刻满纹路,此刻在他手中如同寻常木棍般轻盈,挥舞得虎虎生风。只见他侧身旋戟,戟尖精准挑飞身前那尊三百余斤的青铜鼎,鼎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他随即顺势横扫,“哐当”一声巨响,鼎身狠狠撞在演武柱上,碎裂成数块,碎石飞溅。围观的士兵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声浪几乎要掀翻营寨的帐篷,不少士兵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高声呼喊:“上将军威武!”“楚军必胜!”
“上将军好身手!”范增手持一封书信,在两名亲兵的护送下快步走来,他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脸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项羽收戟而立,一名亲兵连忙递上汗巾,他接过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粗声粗气地问道:“亚父何事这般高兴?莫非有什么好消息?”范增将手中的书信递上前,笑着点头:“上将军请看,秦廷内部已是一团乱麻,章邯如今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陷入绝境,这正是招降他的绝佳时机!”项羽接过书信,见信封上没有落款,却透着一股熟悉的墨香,那是赵国谋士陈馀常用的松烟墨味道。他展开信纸,逐字逐句细细读来,当看到“白起为秦攻拔七十余城,南破鄢郢,北阬马服,功高天下,终赐死杜邮;蒙恬北逐匈奴,开疆千里,筑长城万里,竟斩于阳周。功高震主,古今一也”时,不由得拍案叫好,虎目放光:“陈馀这老儿说得在理!章邯那厮若还执意效忠秦廷,跟着赵高那奸贼混,迟早会落得与白起、蒙恬一般的下场,死无葬身之地!”
范增抚着胸前长须,缓缓道:“上将军明鉴。章邯麾下尚有十余万秦军,虽为残兵,却皆是关中精锐,常年戍边或征战,战斗力远非寻常义军可比。若能将其招降,一来可壮大我军声势,我军现有兵力二十余万,加上这十余万秦军,兵力直逼四十万,足以震慑天下诸侯;二来可彻底瓦解秦廷最后的军事屏障,关中腹地本就兵力空虚,没了章邯这支部队,咸阳便如不设防之城,再无重兵阻拦我军西进;三来章邯在关中军民心中颇有威望,借他之名安抚关中父老,可减少我军西进的阻力,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此乃一举三得之事啊!”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上将军可派一名能言善辩之人作为使者,携此信前往棘原,既要当面点破秦廷猜忌之危,让章邯看清赵高的险恶用心,又要许以封侯拜将之利,让他知晓归顺后的荣华富贵,如此双管齐下,必能说动章邯。”项羽深以为然,当即召来曾游说魏、赵数城的使者随何,命人备好一箱足有百镒的黄金、十匹蜀地进贡的上等锦缎作为礼物,让他即刻携信前往秦军大营。
随何胆识过人,接到命令后即刻动身,半日便抵达棘原秦军大营。被秦军士兵蒙着眼带入帅帐时,他虽看不见,却能从周围压抑的气息中感受到秦军的戒备。待眼罩被取下,他抬眼便见章邯端坐帐中主位,面色冷峻如霜,案上的长剑出鞘半寸,寒芒闪烁,显然对他充满了敌意。帐两侧站立的亲兵皆手持利刃,目光凶狠地盯着他,气氛紧张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楚军使者,孤身闯我大营,来此何为?”章邯的声音低沉如雷,带着浓浓的戒备与不善。随何毫不怯场,从容拱手行礼后开门见山:“在下随何,奉项上将军之命,并非来与将军为敌,而是为将军送一条生路。”说罢,从袖中取出陈馀的劝降信,示意亲兵呈给章邯。章邯迟疑片刻,抬手示意亲兵接过书信,他接过展开,起初还面色平静,可越读眉头皱得越紧,握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信纸竟微微颤抖——陈馀的话字字戳中他的痛处,白起、蒙恬功高震主却落得惨死的遭遇,正是他此刻最忌惮的结局。
随何将章邯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上前一步,语气诚恳而坚定:“章将军,在下虽为楚军使者,却也敬佩将军是条汉子。您为秦国立下的赫赫战功,天下人有目共睹:破周文于戏下,解咸阳之危;诛陈胜于城父,断反秦之首;灭魏咎于临济,挫叛军锐气,关东诸侯闻您之名无不丧胆。可如今呢?赵高把持朝政,嫉贤妒能,您打了胜仗,功劳是他的,他在陛下面前邀功请赏;您稍有失利,罪责便全归您,他恨不得将您挫骨扬灰,好替他遮掩朝堂的混乱。您的家人被软禁在咸阳,名为皇亲,实则与质子无异,您若有半点差池,他们便会性命不保,这等寡情薄义的朝廷,值得您卖命吗?”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几分,让帐内所有人都能听清:“项羽上将军拥兵数十万,威震天下,巨鹿一战更是大破秦军主力,秦廷气数已尽。若将军归顺,上将军承诺必封您为王,拜为上将,不仅能保全您和家人的性命,更能与上将军共讨暴秦,推翻赵高奸贼的统治,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如此功绩,必能名垂青史!”
章邯沉默半晌,帐内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他知道随何所言句句属实,可降楚之事关乎名节与宗族安危,容不得半点草率。他挥手示意亲兵将随何带下去休息,随即召来司马欣、董翳商议。司马欣刚走进帐中,便迫不及待地急声道:“将军,大事不好!我前日奉您之命前往咸阳求援,在宫门外足足等候三日,赵高根本不见我,反而派了十余名侍卫在暗处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他撩起衣襟,露出腰间一道三寸长的刀伤,伤口虽已包扎,却仍能看到渗出的血迹:“这是我离开咸阳时,赵高派来的人追杀我留下的!若不是我提前察觉,乔装成运粮的民夫连夜逃出,恐怕早已身首异处!如今的秦廷,早已是赵高的天下,我们就算战死沙场,也只会落得个‘作战不力、畏罪叛逃’的‘叛将’骂名,家人更是会被株连九族啊!”
董翳也连忙附和道:“将军,司马将军所言不虚!项羽勇猛无双,巨鹿一战已让我军士兵闻风丧胆,如今军中士气低落,不少士兵私下里都在议论投降之事。更重要的是,我军粮草只够支撑月余,寒冬腊月,连取暖的柴火都没有,再顽抗下去,不等楚军来攻,士兵们要么冻饿而死,要么就会哗变!与其全军覆没,不如归顺楚军,尚有一线生机,至少能保全麾下弟兄和家人的性命!”章邯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司马欣的亲身遭遇让他彻底看清了秦廷的真面目,也断了他最后的念想。他在帐中踱来踱去,沉思良久,最终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沉声道:“罢了!秦廷负我,非我负秦!”当即决定派司马欣作为使者,携带自己的亲笔信,前往项羽军营商议投降事宜。
司马欣抵达楚军大营时,受到了远超预期的礼遇。项羽特意下令摆下丰盛的宴席,帅帐内点燃了数十根手臂粗细的巨烛,将帐内照得如同白昼,案几上摆满了烤羔羊、炖熊掌、清蒸鱼等难得一见的佳肴,还有从秦军中缴获的陈年西凤酒,酒香四溢。项羽身着黑色犀甲,甲叶上雕刻着精美的兽面纹,端坐主位,左右两侧依次坐着范增、英布、钟离眜等核心将领,皆是楚军的肱骨之臣。司马欣走进帐中,见此阵仗,心中稍定,知道项羽对归降之事颇为重视,连忙上前拱手行礼,语气恭敬:“末将司马欣,奉章将军之命,拜见项上将军!”项羽抬手示意他起身落座,语气带着江东人特有的豪爽:“司马将军不必多礼,今日请你来,不为别的,就是要好好谈谈章将军归降之事。我项羽向来敬重有本事的人,章将军是条好汉,若真心归顺,我必不会亏待于他。”
席间,司马欣深知此次谈判关乎十余万秦军的性命,不敢有丝毫隐瞒,详细诉说了赵高的专权跋扈——如何捏造罪名陷害蒙氏兄弟等忠良,如何克扣前线军饷中饱私囊,如何欺骗秦二世沉迷酒色、不问政事,又如何猜忌章邯、欲将其作为替罪羊等种种恶行,言辞恳切,声情并茂,甚至落下泪来。项羽本就对赵高的奸邪行径痛恨不已,当年项梁在定陶战死,虽说是章邯所为,但若非赵高在朝中掣肘,秦军也不会有那般充足的粮草支援,听闻赵高竟如此迫害功臣,更是怒不可遏,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碗碟叮当作响,酒水都溅了出来:“赵高老贼,奸佞误国,害我叔父,此仇不共戴天!若我他日攻入咸阳,必诛此贼,扒皮抽筋,以泄心头之恨!”帐内众将见状,纷纷拍案附和,骂声不绝,帐内气氛一时颇为融洽。可当司马欣话锋一转,小心翼翼地提出章邯的投降条件——“章将军愿率部归顺上将军,恳请上将军念其诚意,封章将军为秦王,仍统领关中秦军,与楚军同心协力,共讨暴秦”时,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连呼吸声都停了下来。
项羽脸色骤变,原本的豪爽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虎头盘龙戟“哐当”一声顿在地上,锋利的戟尖硬生生插入青石板半寸有余,帐内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好几度。“放肆!”项羽怒目圆睁,吼声如雷,“章邯那厮害死我叔父项梁,此仇不共戴天!若不是看在他尚有几分将才、麾下还有十余万兵马的份上,我早率军踏平棘原,将他碎尸万段,让他为我叔父偿命!如今他走投无路想要归顺,竟敢还奢求秦王之位,妄图继续统领秦军?简直是痴心妄想!”说罢,他拂袖而去,厚重的帐帘被掀得剧烈晃动,寒风瞬间灌入帐中,吹得烛火东倒西歪。司马欣脸色惨白如纸,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酒液都洒了出来,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范增连忙起身,走到司马欣身边安抚道:“司马将军莫慌,上将军只是一时激动,章将军与项氏有杀叔之仇,此事确实棘手,容我们商议片刻,再给你答复。”司马欣心中虽慌,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应允,在亲兵的护送下暂时退到偏帐等候。最终,他也没能等到满意的答复,只能灰溜溜地返回棘原,将谈判的结果告知章邯。
章邯听闻项羽的态度,心中一片冰凉,绝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早就知道项羽性情刚烈,对杀叔之仇必定耿耿于怀,却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激烈,连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事已至此,降是死路,不降也是死路,倒不如死得壮烈些,至少能保住名节。他当即下令全军备战,加固营寨:命士兵在营外挖掘三道深达丈余、宽两丈的壕沟,引漳水灌入,形成天然屏障;在壕沟外侧布设密密麻麻的鹿角、拒马,鹿角上还涂抹了毒药;又将仅存的粮草集中管理,按战功大小分配,同时将伤兵安置在后方,精壮士兵全部调往前线,准备与楚军决一死战。另一边,项羽回到帅帐后仍怒气未消,一拳砸在案几上,将案上的关中地图震得边角卷起,笔墨纸砚散落一地。范增连忙进谏,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上将军,不可意气用事!章邯麾下虽为残军,却仍有十余万身经百战的老兵,且营寨坚固,易守难攻。若强行攻打棘原,我军至少要折损三万兵力,且需耗时月余。如今刘邦已率领义军西进,武关、峣关皆在其进军路线上,若我们被困在此地,恐让他抢先攻入关中,抢占灭秦首功啊!”
项羽皱着眉头,双手叉腰,大口喘着粗气,心中虽对章邯恨之入骨,却也知道范增所言属实。他与刘邦在楚怀王面前定下“先入关中者为王”的盟约,若被刘邦抢先一步,自己这巨鹿大胜的功劳便会大打折扣,多年的心血也将付诸东流。这时,英布赤裸着上身,露出胸前狰狞的“黥布”刺青,大步走进帐中,他刚从校场回来,身上还带着汗水:“上将军,章邯虽与我军有不共戴天之仇,但赵高老贼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灭秦大业为重啊!不如我们许他一个虚职王爵,却不给他实权!封章邯为雍王,留在楚军大营中‘效力’,实则将他软禁,断其兵权;再封司马欣为上将军,统领投降的秦军,董翳为护军都尉辅佐他,如此既给了章邯面子,又能掌控秦军。”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将秦军士兵分散编入楚军各营,每营只编入千余人,由楚军将领直接统领,再派亲信士兵监视,如此便可彻底瓦解秦军的凝聚力,杜绝哗变之险!”钟离眜也上前附和道:“英布所言极是!此计既能收编秦军兵力,壮大我军声势,又能防备章邯作乱,还能尽快西进,抢在刘邦之前入关中,可谓一举多得!”
项羽沉默半晌,权衡利弊后,终于点头:“好!就依范先生和英布之计!”为了逼迫章邯尽快投降,次日清晨,项羽便率领三万精锐楚军,向棘原秦军大营发动猛攻。楚军将士个个奋勇争先,手持吴钩短刀的前锋士兵如同猛虎下山,踩着木板越过壕沟,很快便攻破了秦军的第一道防线。秦军本就士气低落,面对楚军的凌厉攻势,根本抵挡不住,前排的士兵成片倒下,营寨被攻破数处,死伤逾万人。章邯站在帅帐高处的了望塔上,亲眼目睹秦军节节败退的惨状,士兵们的惨叫声、楚军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刺得他耳膜生疼。他知道再抵抗下去也只是徒增伤亡,麾下的弟兄们本就不愿再战,如今更是人心涣散。心中的最后一丝斗志被彻底击垮,他长叹一声,眼中充满了绝望与无奈,当即再次派司马欣前往楚营求和,这一次,他主动降低条件,只求项羽能保全自己和麾下将领的性命,以及家人的安全,至于兵权与爵位,再也不敢提及。
项羽见章邯主动服软,心中的怒气也消了大半,毕竟赶尽杀绝对自己并无益处。与众将商议后,最终决定接受投降,并约定在洹水南岸的殷墟遗址结盟——此地曾是殷商故都,见证过王朝的兴衰更替,如今用来见证秦楚两军的盟约,颇具深意。结盟当日,洹水南岸的殷墟遗址上,早已筑起一座高达两丈的临时土坛,坛身用黄土夯实,四周插满了楚、秦两面旗帜,红色的楚旗鲜艳夺目,黑色的秦旗却显得有些黯淡,两面旗帜在寒风中交相辉映,猎猎作响。坛下,楚军三万精锐列阵以待,士兵们身着崭新的甲胄,手持锋利的戈矛,阵形严整如铁,气势如虹;秦军十余万残兵则排列在另一侧,虽人数众多,却个个面带疲惫,甲胄残破不堪,不少人还带着伤,与楚军形成鲜明对比。章邯身着一身干净的素色便服,带着司马欣、董翳等数十名秦军将领,步行来到坛前。远远便看到项羽身披重型犀甲,甲叶上的兽面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手持虎头盘龙戟,立于坛顶,目光如炬,宛如一尊不可战胜的战神。想到自己曾在定陶之战中斩杀项羽的叔父项梁,章邯心中忐忑不安,脚步都有些迟疑,手心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项羽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对杀叔仇人的仇恨,有对败军之将的不屑,更有几分对乱世中身不由己者的怜悯。他主动走下坛阶,上前一步,伸出手拍了拍章邯的肩膀,力道沉稳而有力:“章将军,昔日你我各为其主,立场不同,刀兵相向在所难免,定陶一战,项梁叔父战死,此乃战场常态,非你我个人之仇,如今恩怨已了。你能认清时势,归顺义军,共讨暴秦,便是同道中人。”章邯心中一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连日来的委屈、绝望与焦虑在此刻彻底爆发,他连忙跪地行礼,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末将章邯,愿归顺上将军,从今往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罢,想起赵高的迫害、秦军的惨败,以及自己半生效忠却落得如此下场的委屈,不由得痛哭流涕,将心中的愤懑与绝望尽数倾诉。项羽见状,心中的杀心也渐渐淡去,伸手扶起他,沉声道:“将军放心,我项羽向来说一不二,既接受你的归顺,便必保你和家人安全,绝不为难于你。”
两人并肩走上坛顶,范增手持早已拟定好的盟约文书,站在坛中央,高声宣读:“秦将章邯率部归顺楚军,共讨暴秦,立约如下:一、封章邯为雍王,留楚军大营听用,参与军机议事;二、封司马欣为上将军,统领投降秦军,负责军队整编与训练;三、封董翳为护军都尉,辅佐司马欣,监察秦军动向;四、楚军善待秦军将士,不得擅杀降兵,按楚军标准发放粮草衣物……”盟约宣读完毕,章邯、司马欣、董翳依次在文书上签字画押,项羽也签下自己的名字,按下鲜红的手印。盟约文书一式两份,一份交由章邯保管,一份由楚军收存,作为双方信守承诺的凭证。仪式结束后,项羽当即下令实施整编计划:将秦军士兵打散,每营编入千余名秦军,与楚军士兵混编,营中主将、副将等核心职位全部由楚军将领担任;章邯虽被封为雍王,却没有实际兵权,身边只留两名亲兵侍奉,实则被软禁在楚军大营中,行动受限;司马欣和董翳虽有兵权,却需听从项羽的直接号令,一举一动都有楚军亲信监视。章邯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能保全性命和家人,已是乱世中的万幸。
结盟次日,项羽便率领二十余万大军,裹挟着十余万秦军,浩浩荡荡地向关中进发。然而,表面平静的大军之中,矛盾很快便显现出来。楚军将士大多出身江东,自项梁起兵以来,便与秦军征战不休,不少人的亲人死于秦军之手,对秦军有着天然的敌意,认为是秦军害得他们背井离乡,远离故土;而秦军士兵则对楚军充满怨恨,巨鹿一战中,楚军杀了他们无数袍泽,如今虽归降,心中的仇恨却难以消解。更让秦军士兵不满的是,楚军将领时常克扣他们的粮草和衣物,将
消息传开,秦军士兵怨气沸腾,私下抱怨声不断。章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找到司马欣、董翳约束士兵,又委婉向项羽反映情况,希望善待秦军。可项羽根本不以为然,只口头下令“禁止私斗”,却无实际改善措施。秦军将士的怨气如同埋在地下的火种,只待契机便会爆发。而此时的刘邦,已率领五万义军抵达武关城下,凭借张良的智谋,一场智取武关的大戏即将上演。秦王朝的覆灭进入倒计时,项羽与刘邦的命运之争,也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