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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阳城外的寒风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刮了整一个月没歇气。汉营里的士兵裹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袄,脸冻得跟紫萝卜似的,鼻尖挂着冰碴,连呼出来的白气都能在胡子上凝成小霜粒。伙房的老周蹲在灶膛边叹气,前几日还愁着米缸见了底,今儿总算眉开眼笑——敖仓刚运进来一整车新谷子,麻袋堆在营角跟小山似的,谷香混着烟火气飘满了营盘,士兵们路过都忍不住多闻两口,有的还伸手捻起几粒谷子放在嘴里嚼着,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总算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可这口气刚喘匀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营门那边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重物狠狠撞在了木门上,震得营墙上的积雪都簌簌往下掉。守营的亲兵王二正靠着营门的木柱啃麦饼,那麦饼冻得跟石头似的,他正费劲地用牙啃出个豁口,这声巨响吓得他手一哆嗦,麦饼“啪嗒”掉在地上,滚出老远沾了层泥雪。他也顾不上捡,手忙脚乱地摸向腰间的环首刀,刀鞘上的铜扣“叮铃”作响,另一只手已经攥紧了腰间的绳索——那是用来拉营门吊桥的,他以为是楚军劫营,扯着嗓子喊:“敌袭!敌袭!快抄家伙!”

营门两侧的岗哨闻声立马端起戈矛,十几个巡逻兵也从营道拐角冲了过来,刚要摆开阵势,却见一个穿着楚军黑纹礼服的汉子正站在营门内,礼服的玄色面料上绣着银色的卷云纹,虽沾着泥雪却依旧看得出质地考究。他肩头落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显然是顶风冒雪赶来的,礼服下摆被泥水溅得斑斑点点,却丝毫不影响他挺拔的姿态。方才那声巨响,正是他腰间的青铜剑撞在营门木柱上所致,剑鞘上的虎头纹饰撞得木柱凹下去一块,震得木渣都掉了下来。

这汉子瞥了眼围上来的汉军士兵,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非但没后退,反而往前迈了两步,脊梁挺得跟军营里立的标枪似的,声音洪亮如钟:“瞎嚷嚷什么!我是楚王派来的使者,要见你们汉王刘邦!耽误了军国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刻着“楚使”二字的玉牌,亮在众人面前。那玉牌温润通透,一看就是王室之物,士兵们顿时没了脾气,王二也松了拉绳索的手,挠着头讪笑:“原来是使者大人,误会误会,小的这就领您去见主公。”

可这使者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推开拦路的士兵就往营里闯,步伐又快又稳,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他径直穿过操练场,路过伙房时,正撞见伙夫们抬着大铁锅往灶上放,蒸汽腾腾的锅里飘着野菜的香气,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路过伤兵棚时,有伤兵好奇地探出头看他,他也只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一路畅通无阻闯到刘邦的中军帐前,帐外的亲兵刚要拦他,他手腕一翻就避开了,径直掀开门帘走了进去,把一卷竹简“啪”地拍在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陶碗都“嗡嗡”晃了晃,碗里的凉水洒出几滴,落在竹简边缘晕开一小片湿痕。

刘邦正和张良说着粮草的事,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抬头,就见那使者负手立在案前,眼神锐利如鹰,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没等刘邦开口,使者先开了口,语气带着楚地特有的口音,却字字清晰:“楚王有令!给汉王刘邦带句话——天下这仗打了五年,北地的麦子荒了三季,南地的稻子烂在田里没人收,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路边的饿殍都能堆成小山,再打下去,连种庄稼的人都没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的张良,继续说道:“我主仁慈,愿以鸿沟为界,西边归你汉家,东边归我楚国,各管各的地盘,立马罢兵休战!另外,”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许,“你家老爷子刘太公、媳妇吕雉,在楚营待了整整三年,我主念及天下苍生,今儿也一并给你送来了,就在营外的马车上,省得你日夜惦记着家人,分心误了战事!”

刘邦正扒着帐帘看士兵晒铠甲,听见动静转身就抢过竹简,手指头都抖着展开,目光跟钉子似的扎在“归还太公、吕后”六个字上,指节攥得发白,竹简被捏得“嘎吱”直响。他爹刘太公和媳妇吕雉被项羽抓了整整三年,前两年项羽在广武涧阵前架起大锅,柴火都烧得通红,喊着要把刘太公煮了逼他投降,那时候他只能硬着头皮喊“分我一杯羹”,夜里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上个月密探还传信说,吕后为了护着老爷子,跟楚军的厨娘抢过发霉的米,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这会儿终于有了回家的盼头,刘邦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在竹简上,急得原地转了两圈:“人呢?我爹和媳妇现在在哪儿?”

帐里的烛火被穿堂风刮得晃悠悠的,火苗时而窜起半尺高,把众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忽大忽小。张良赶紧从案边的木架上取下一卷羊皮舆图,那舆图用桐油浸过,边缘虽有些磨损,却依旧柔韧有光泽,展开时“哗啦”一声响,足有半张帐子大。他双手按住舆图四角,又找了四块青石压在边上,图上用朱砂勾勒的山川河流清晰分明,黄河是一道粗重的红线,颍水则细如发丝,连沿途的城郭、渡口都用小黑点标注得清清楚楚。张良伸出食指,指腹在舆图中央一道弯弯曲曲的深沟上轻轻摩挲着,那沟纹比别处刻得更深,显然是反复指点的缘故:“主公您看,这就是鸿沟。北边一头扎进黄河,南边直通向颍水,最深处在广武涧一带,去年咱派探子试过,连高头大马走进去都能没过马脖子;浅的地方虽能蹚水,可河底全是滑溜溜的鹅卵石,下雨天稍不留意就会摔进水里。这道沟天然就是道地界儿,咱跟楚军在这儿拉锯快两年了,光在沟边就打了十几仗——开春时争夺沟边的麦田,夏天抢着占渡口,冬天又在沟岸筑营对峙,弟兄们的铠甲磨破了三回,不少人腿上还留着蹚水时冻出来的冻疮,个个熬得颧骨突出,眼窝深陷,都脱了相。”

陈平蹲在地上,捡起块烧黑的木炭头,在泥地上画了两个大大的圆圈,左边圈里写着“楚粮”,右边圈里写着“汉粮”,又在“楚粮”圈外画了三道斜杠,代表被截断的粮道。他画得又快又用力,木炭头在泥地上“沙沙”作响,画到激动处还不忘用手指头戳了戳“楚粮”的圆圈:“主公别被他这悲天悯人的架势蒙了!我派去成皋的探子叫李四,是跟着我从沛县出来的老弟兄,昨儿后半夜才偷偷摸回营,棉衣上还沾着成皋城外的草屑。他跟我说,彭越将军带着人在梁地搅和了整整三个月,楚军的粮道断了三回——第一次烧了他们屯在睢阳的粮草,第二次劫了从彭城运来的粮车,第三次干脆在必经之路挖了道壕沟,连一粒米都没让过。现在成皋的粮仓掀开底朝天,也只搜出十万石谷子,够项羽那十万大军吃十天顶天了。”

陈平顿了顿,往帐门口瞥了一眼,见没人偷听,又压低声音说:“更有意思的是,昨儿晌午有个楚军小兵偷偷跑到咱营外的哨卡,想用半块玉佩换两个麦饼。那小兵脸黄肌瘦,连腰带都系不住,说他是钟离眜麾下的骑兵,现在战马连草料都快没了,只能牵着马去啃路边的树皮,有几匹老弱的马已经倒下了,直接被剥了皮煮着吃。您想啊,钟离眜是项羽手下最能打的将领,连他的骑兵都饿成这样,其他营的士兵可想而知!他这哪是真心想休战保百姓,分明是粮草接不上了,想借这盟约喘口气,好偷偷派人去各地征粮招兵,等缓过劲来再跟咱翻脸!”

刘邦扒着帐帘往外瞅,汉军巡逻兵的皮靴踩在冻硬的地上,“踏踏”声在营里回荡;远处楚军的号角“呜呜”地响,透着一股子有气无力的劲儿;营角的伤兵棚里,时不时传来“哎哟哎哟”的咳嗽声,军医正给一个断了腿的小兵换药,那小兵咬着木棍,疼得额头冒冷汗,伤口处渗出的血珠滴在雪地上,冻成了暗红色的小点。

刘邦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帐帘,那粗麻布经过连日风雪浸泡,硬得像块铁板,边缘的毛刺磨得掌心火辣辣地疼,指节都泛了白。这疼痛感突然像根针,扎醒了他深埋的记忆——三年前彭城大败的惨状,跟潮水似的涌进脑海。那时候他刚占了彭城,自恃有五十六万大军,把项羽的宫殿当成了自己的住处,还抱着项羽的珍宝喝酒,连营盘都没好好扎。可没等他得意三天,项羽就带着三万铁骑从齐地杀了回来,那些楚军骑兵跟黑旋风似的,举着长戟冲进汉营,汉军士兵刚从酒肉堆里爬起来,连戈矛都握不稳,瞬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骑着那匹乌骓马拼命逃,马鬃上都溅满了鲜血,身后楚军的喊杀声“刘邦休走!”“抓活的!”跟炸雷似的追着他。逃到睢水边上时,汉军士兵挤成一团,有的被马踩倒,有的掉进河里淹死,河水都被染成了红色,漂着一层尸体。就在他快逃出生天时,突然看见路边的高坡上插着楚军的黑旗,项羽叉着腰站在坡上,手里的长戟指着坡下——那里架着一口半人高的大锅,柴火堆得跟小山似的,烧得通红的木炭把锅底烤得发白,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刘太公被反绑在旁边的木柱上,身上的棉袄被扯破了,头发胡子全白了,冻得嘴唇发紫,身子跟筛糠似的直哆嗦;几个楚军士兵正举着刀在旁边吆喝,刀刃上的寒光晃得人眼睛疼。

“刘邦!你给我站住!”项羽的大嗓门震得树枝都晃,“再不投降,我就把你爹扔进锅里煮了!让你尝尝亲爹的肉汤!”刘邦当时吓得魂都飞了,马鞭子抽得马屁股直流血,却不敢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喊“咱是兄弟,我爹就是你爹,煮了记得分我一杯羹”,可眼泪早就在眼眶里打转,夜里躲在营帐里,想起爹的模样,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

此刻握着冰冷的帐帘,那场景还跟烙铁似的刻在心里,刘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后背的冷汗把里衣都浸湿了。他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粗麻布的刺痛感,下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原本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慢慢沉了下来,声音也低了半截,带着几分无奈:“可要是不答应,我爹和媳妇咋办?项羽那性子,发起狠来连自己的亲叔叔都敢骂,真能干出煮人的事。上次广武涧对峙,他都把大锅架好了,要不是项伯拦着,我爹早成肉汤了。”

他往营角的伤兵棚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再说咱也不是铁板一块。打了这么久,弟兄们折了快一半,光伤兵就有两万多,营里的药都快用完了,不少人伤口发了炎,天天哼哼唧唧的。韩信的二十万精兵还在齐地没回来,彭越的兵在梁地跟楚军纠缠,一时半会儿也调不过来。咱手里就剩十万多点能打的兵,真要跟项羽硬拼,未必能赢。”

刘邦蹲下身,捡起块小石子在地上画着营盘的模样:“荥阳是咱的根基,敖仓的粮草全靠这儿守着。万一项羽狗急跳墙,带着兵跟咱拼个鱼死网破,荥阳要是丢了,敖仓的粮草被他抢了,咱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了,到时候别说救爹和媳妇,咱自己都得成丧家之犬!”

张良赶紧把舆图铺在案上,找了支红笔,顺着鸿沟画了道粗粗的红线,跟切豆腐似的把中原分成两半:“主公咱不如先应下这盟约!这可是一举三得的好事:第一,赶紧把老爷子和夫人接回来,咱汉军里不少士兵都是拖家带口的,见主公这么孝顺,肯定更死心塌地跟着咱,老百姓也会说咱仁孝,民心不就稳了?第二,歇战期间,咱正好把韩信的齐军、彭越的梁军都调过来,再让萧何从关中多运点粮草过来,把兵卒养得壮壮的,武器备得足足的;第三,项羽本来就多疑,一歇战准会松劲儿,说不定还会裁掉些老弱士兵,到时候咱养精蓄锐够了,再突然动手,保管打他个措手不及!”

陈平原本蹲在地上,用指尖细细擦着泥地上的炭灰印记,听见张良这话,指尖猛地一顿,跟着“噌”地一下弹起来——起身太急,膝盖结结实实撞在身后的木凳上,“哐当”一声闷响震得帐内烛火都晃了晃。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连揉都顾不上,右手攥成拳头狠狠拍在大腿上,裤腿上的泥点被震得簌簌往下掉,落在脚边的炭灰里扬起细小的尘雾:“子房先生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太对了!我早就让底下人把楚营的底摸得门儿清,连他们各营校尉的生辰八字都查得差不多了,就等主公您拍板呢!”他往前凑了两步,膝盖几乎要碰到案边,唾沫星子随着说话的节奏轻轻飞溅,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此刻亮得跟燃着的火把似的,映得帐内烛火都失了几分光彩。

“就说项羽手下那龙且,去年潍水之战死得有多惨!”陈平猛地探手,食指重重戳在舆图上潍水的位置,指腹碾过朱砂勾勒的河道,留下一道浅浅的灰痕,“龙且可是项羽的发小,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手里握着二十万楚军精锐,去救齐国的时候那叫一个威风,营盘扎得比彭城还气派!本来他占着上游优势,韩信那点兵马根本不够看,可项羽偏要在彭城遥控指挥,派了三个使者轮流催战,传话说‘齐地乃富庶之地,若被韩信站稳脚跟,后患无穷,务必速战速决,不许恋战’!龙且能咋办?他跟项羽混了半辈子,知道这霸王的脾气,违令就是个死,只能硬着头皮带兵蹚水渡河。结果呢?韩信早在上游筑了土坝,等楚军刚蹚到河中央,一声令下挖开坝口,那水跟翻江倒海似的冲下来,二十万弟兄一半被活活淹死,尸体漂得跟河面上的芦苇似的,另一半刚爬上岸就被汉军的戈矛捅成了筛子,龙且自己也被灌婴一刀斩在马下,脑袋挂在营门示众了三天!”

陈平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说不出的激动:“现在他手下那些旧部,我查到的就有三个校尉——分别是张彪、李奎、王勇,以前都是龙且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被项羽分到了不同的营里当差。这三人天天凑在一块儿喝闷酒,营里的伙夫都听见了,他们拍着桌子骂项羽‘瞎指挥害了龙将军’‘咱跟着这样的主公迟早没命’!还有个叫周勃的小队长,他弟弟才十五岁,跟着龙且去打齐国,淹死在潍水里连尸首都没捞着。前几天楚营过冬至,这小子喝多了,抱着营门的柱子哭,喊着‘要不是霸王催命,我弟今年就能娶媳妇了’,哭得整个营都听见了,项羽派了人去查,最后也只是打了他二十军棍了事。这些人心里都憋着一团火呢,就跟干柴似的,咱只要递过去一点火星,保准能烧起漫天大火,反水只是早晚的事!”

他又往帐门口瞄了瞄,眼珠快速转了两圈,确认守帐的亲兵正背对着帐内站得笔直,才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张良的胳膊,接着说:“还有范增先生那边!范先生可是项羽的‘亚父’,当年鸿门宴要是听了他的话,主公您现在说不定还在汉中种地呢!就因为咱用了点反间计,项羽就疑神疑鬼,把范先生骂得狗血淋头,逼得老先生拖着病体往老家走,没走到彭城就病死在路上了。这事儿楚营里稍微有点头脸的都知道,连伙房的老厨娘都念叨‘霸王不该逼走亚父’。范先生那些门生更憋屈——范先生在的时候,他们个个是校尉、司马,掌着营里的实权,行军打仗都能插得上话;范先生一走,项羽就把他们往边缘调,有个叫李同的,以前是范先生的贴身侍从,跟着老先生学了十年谋略,现在倒好,被派去看守城外的粮仓,天天跟老鼠、麻雀打交道,粮仓里的谷子发霉了都要他担责。我派去的探子跟他混熟了,说有回喝酒,李同拍着桌子说‘跟着霸王迟早饿死冻死,不如找个明主谋条活路’,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那是真被逼急了!”

陈平越说越兴奋,双手比划着联络的场景,左手模仿递黄金的动作,右手虚握成拳假装接印绶,胳膊肘“咚”地一下撞在案边的陶碗上——那碗里盛着温好的朱砂印泥,眼看就要翻倒,亏得张良眼疾手快,伸手稳稳按住了碗底。他浑然不觉,只顾着往前探身,压低声音拍胸脯保证:“主公您放心,咱派去的使者都挑好了,全是会说楚地方言的老弟兄,身上藏着特制的暗号——左耳朵后有颗黑痣的是联络龙且旧部的,腰间挂着半块玉佩的是找范增门生的。每人都带了五十斤黄金,藏在马鞍的夹层里,还揣着空白的爵位委任状,上面盖着您的私印,只要他们肯投诚,想当都尉就填都尉,想当将军就填将军,比在楚营里受那窝囊气强百倍!到时候咱在外头摆开阵势,他们在营里偷偷烧粮草、断水源,再把楚军的布防图送出来,楚营自个儿就乱成一锅粥,项羽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内外夹击,还打什么仗啊!”

三天后,鸿沟边上热闹起来,楚汉两边各搭了一座大帐篷,汉营的红旗绣着“汉”字,丝线饱满,在风里展得笔直;楚营的黑旗绣着“楚”字,边角却有些磨损,对着飘在风里,“猎猎”声传出去老远。刘邦特意让裁缝赶做了一身玄色王服,衣摆绣着淡淡的龙纹,用银线勾勒出鳞片的光泽,腰间系着玉带,玉质温润,带着贴身的暖意。他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乌骓马,身后跟着张良、陈平,还有百十个佩刀护卫——这些护卫个个身材魁梧,穿着崭新的铠甲,甲叶擦得反光,腰间的环首刀鞘锃亮,手里的戈矛顶端系着红缨,精神抖擞地跟着,马蹄踏在冻土上,整齐划一的“踏踏”声透着底气。

刚到帐篷跟前,就看见项羽跟座铁塔似的杵在门口,比周围的亲兵高出一个头还多。这位楚霸王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鱼鳞甲,甲叶是用精铁打造的,一片片叠压着,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银光,甲叶上的铜钉确实擦得锃亮,每一颗都能映出人影——看得出来,即便处境窘迫,他也没丢了主帅的体面。只是他左手攥着的虎头盘龙戟,戟杆上原本缠绕的红绸子磨得褪了色,边缘起了毛边,戟尖虽依旧闪着寒光,却沾着一点泥渍,没来得及擦拭。他站在那儿,脊背依旧挺拔如松,可往日里饱满的脸颊明显陷了进去,颧骨微微突出,眼窝发黑,像是好几夜没睡安稳,铠甲的领口和袖口沾着不少泥点子,甚至能看到几处甲叶的缝隙里嵌着干枯的草屑——显然这阵子要么是忙着赶路调度,要么是粮草跟不上没心思细打理,连他这素来注重仪表的主帅,行头都显得有些潦草。

他身后的亲卫更能看出楚军的窘迫。站在最前排的两个亲卫,本该是楚军里最精锐的好手,此刻却瘦得颧骨突出,脸蜡黄蜡黄的,眼窝深陷,眼白里布满血丝。有个亲卫握着戈矛的手微微发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戈矛的木柄上有几道深深的指痕,显然是因为体力不支才攥得这么用力;另一个亲卫站着的姿势有些歪斜,左腿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似乎是想借点力,嘴唇干裂起皮,时不时偷偷舔一下。再往后看,几个亲卫的铠甲都有些破旧,有的甲叶掉了两片,用绳子胡乱系着;有的护心镜凹下去一块,显然是受过伤没来得及更换。

反观汉军这边的护卫,个个昂首挺胸,胸膛挺得笔直,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润——伙房这几日顿顿有米有肉,把士兵们养得壮实。有个护卫瞥见楚军亲卫的模样,忍不住跟旁边的人递了个眼色,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两边的人站在一起,一边是精气神饱满,透着粮草充足的底气;一边是面带菜色,藏着难掩的疲惫,差距不止一星半点。项羽显然也察觉到了这对比,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左手攥着戟杆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指节泛白,甲叶被攥得“咯吱”响了一声。

项羽见刘邦带着人马来近,粗眉一拧,丹田发力大喝一声,那嗓音跟闷雷似的滚过鸿沟水面,震得帐篷帘都“哗啦”直抖,连脚下的冻土都似微微发颤:“刘邦!今儿咱把话说明白,这盟约一签,鸿沟西边归你,东边归我,谁要是敢越界半步,我立马点齐十万铁骑,踏平你的荥阳老营!”说罢右手往虎头盘龙戟的戟纂上一拍,甲叶碰撞发出“铮”的脆响,眼神如寒刃般直刺刘邦。

刘邦见状赶紧翻身下马,动作比平日快了三分,靴底踩在冻土上带起些许泥雪。他刻意放缓姿态,双手交叠在胸前深深一拱手,袖口的银线龙纹随着动作轻晃,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几分亲和:“霸王这话说得哪里话!天下这仗打了整整五年,咱哥俩在沙场拼杀,底下的弟兄们跟着流血,就连乡下的老汉都没法安心种庄稼。谁不想卸甲归田,抱着娃逗乐,跟老婆守着热炕头喝口热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岸营盘里探头张望的士兵,声音拔高了些,好让两边人都能听见,“能休战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光是咱俩的福气,更是天下百姓的造化啊!”

这番话说得恳切,项羽眉头不自觉地松了些许,握着戟杆的手也轻了半分——他虽刚愎,却也记得起兵时“解民于倒悬”的誓言,这五年战乱的苦,他比谁都清楚。刘邦见他神色缓和,趁热打铁上前两步,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霸王一路辛苦,帐里备了刚温好的米酒,咱进帐细说,也让工匠把盟约的细节再核对一遍。”

项羽“哼”了一声,却也没再摆架子,提着戟率先往帐篷走,玄色披风在风里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雪粒。刘邦紧随其后,路过张良身边时,用眼角余光递了个眼色,张良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留在帐外,目光扫过双方亲卫,暗中提防着异动。

帐篷是临时搭建的,却也气派——顶上铺着厚实的羊毛毡,挡住了寒风,四周的木柱裹着麻布,还挂着两串风干的野果当装饰。帐中央摆着张青石板桌,是特意从荥阳城里运来的,桌面被工匠用细砂纸打磨得光可鉴人,连一丝纹路都找不到。石板中央稳稳放着块巴掌厚的青铜板,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上面“鸿沟为界,永不相犯”八个大字是请关中有名的刻匠所刻,笔锋刚劲如刀劈斧凿,每个字都深嵌铜面,透着不容置疑的郑重。青铜板两侧各摆着一只陶碗,碗里盛着细腻的朱砂印泥,袅袅冒着丝丝热气——刘邦特意吩咐伙房用温水温着,就怕天寒地冻,印泥发硬盖不清晰,误了盟约大事。帐角还燃着两盆炭火,橘红色的火苗跳动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忽明忽暗。

俩人刚要伸手去拿笔,帐外突然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起初还只是隐约的闷响,转瞬就变得跟密集的鼓点似的,越逼越近。卷起的尘土像黄色的巨浪,顺着风势涌过来,遮得头顶的太阳都成了个模糊的光晕,帐内的炭火都被呛得“噼啪”乱响。项羽眉头猛地拧成个疙瘩,左手攥着虎头盘龙戟的力道骤然加重,指节捏得发白,甲叶摩擦发出“咯吱”的脆响,他沉声道:“不好!”话音刚落,帐外楚营的护卫已“唰”地抽出环首刀,刀刃映着日光闪着寒芒,几个亲卫更是直接挡在帐篷门口,警惕地盯着尘土来处,以为是汉军设下的埋伏。

刘邦也惊得心头一跳,刚要扬声喊帐外的张良戒备,就见一道身影冲破尘雾,骑着匹浑身汗湿的战马踉跄而来——那马的鬃毛上沾着泥点和草屑,四蹄翻飞间不断打着响鼻,显然是昼夜疾驰奔来的。马上汉子穿着汉军的札甲,甲叶因颠簸松脱了两处,露出血迹斑斑的内衬,他刚到帐篷门口就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他借着惯性翻身下马,动作太急脚下一个趔趄,单膝重重砸在冻得坚硬的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的碎雪都跳了起来。看清来人面容,刘邦才松了口气——正是韩信麾下的亲卫统领陈武,此人跟着韩信征战多年,最是沉稳,若非天大的急事,绝不会如此失态。

陈武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也来不及揉那必定磕肿的膝盖,双手高高举着一卷用牛皮绳捆扎的竹简,竹简边缘还沾着未干的露水和草叶,他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显然一路都在策马急奔,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主公!齐王有十万火急的密信送到!晚了就误了大事啊!”刘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他瞥了眼满脸警惕的项羽,没敢多问,快步上前弯腰接过竹简,指腹触到竹简时还能感觉到一丝潮气——显然是刚写好不久,火速递来的。

他攥着竹简快步退到帐篷最靠里的角落,那里正对着帐壁的一道缝隙,冬日的微光从缝隙中透进来,刚好能照亮竹简上的字迹。刘邦用指甲飞快挑断牛皮绳,展开竹简时,指节都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竹简上的字是韩信亲笔,笔锋刚劲有力,每一笔都透着果决,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凑近还能闻到淡淡的松烟墨香,显然是陈武接到信后就马不停蹄赶来的。信上的字句更是字字诛心:“主公亲察!臣遣细作潜入楚营多日,探得项羽粮道已被彭越将军截断三月有余,成皋粮仓仅存十日之粮,其亲卫将士皆面黄肌瘦,甚者以树皮草根为食,此乃天亡项羽之际!今鸿沟盟约,实乃项羽缓兵之计,欲借休战之名征兵囤粮,此诚放虎归山之祸,万万不可应允!臣已点齐齐地二十万精锐,遴选善骑射者为先锋,备足十日干粮与御寒衣物,明日拂晓便可拔营南下,直取彭城。届时主公挥师东进,臣自北向南夹击,不出十日,必可踏破彭城,生擒项羽,一统天下在此一举!”

刘邦攥着竹简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指腹几乎要嵌进竹简的纹路里——韩信这封信来得太不是时候,却又字字戳中要害,灭楚的机会近在眼前,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热;可袖中竹简硌着掌心的痛感又时刻提醒着他,爹和媳妇还在楚营,项羽的屠刀就悬在亲人头顶。他眼角余光瞥见项羽正斜睨着自己,那目光像鹰隼般锐利,忙不迭把竹简卷成紧实的一团,塞进王服内侧的夹层里,用束腰的玉带死死勒住,生怕稍一动弹就露出破绽。“没啥没啥,”他干笑着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声音都带着几分发飘,“就是齐地那边送来的平安信,说新谷子收了不少,粮草够吃,让我放心。”

转过身时,刘邦感觉后背的里衣已被冷汗浸得发黏,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他盯着石桌上那支狼毫笔,笔杆是上等的紫竹所制,笔毫饱满挺括,是张良特意为他寻来的珍品。犹豫了足足三息,他才缓缓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笔杆,就被那冰凉的触感激得一缩——这一握,握的是亲人的性命,也是天下的棋局。他深吸一口气,稳稳攥住笔杆,手腕却控制不住地发颤,笔尖在半空悬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探进陶碗里蘸朱砂印泥。那印泥被温水温得恰到好处,细腻如脂,笔尖一沾就裹了饱满的朱红,他故意顿了顿,像是在端详印泥的浓淡,实则借着这功夫稳神,脑海里飞速闪过彭城大败时爹被绑在木柱上的模样,又闪过韩信信里“一统天下在此一举”的字句,两种念头在心里翻江倒海,搅得他指尖的颤抖更甚。

“磨蹭什么?”项羽不耐烦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带着几分鄙夷,“难不成还怕我反悔?”刘邦心头一凛,不敢再迟疑,笔尖重重落在青铜板上。可手腕的震颤终究没稳住,“刘”字的竖画歪了半分,连带着右边的点画都拖出了一道细小的朱痕;写“邦”字时,他刻意用力压笔,想掩盖慌乱,结果力道失了准头,左耳旁的竖弯钩挑得过高,险些蹭到青铜板边缘的刻纹。写完最后一笔,他飞快地收回手,指尖还沾着两点朱红,那字迹歪歪扭扭,比他平日批阅公文时的字迹潦草了不止十倍,连自己都觉得刺眼——往日里即便再仓促,他也会把自己的名号写得端端正正,这潦草的字迹里,藏着太多的不甘与无奈。

项羽眯着眼扫了眼那字迹,眉头果然皱了皱,浓黑的眉毛拧成个“川”字。但他盯着刘邦那张带着几分讨好的脸看了片刻,终究没多想——在他眼里,刘邦本就是个贪生怕死、重利轻义的货色,这会儿八成是怕自己变卦,急着签完约接人,才慌得连字都写不工整。他嗤笑一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攥住桌上的青铜笔。那笔杆是实心青铜铸就,足有斤两,在他手里却轻如鸿毛。他根本不蘸印泥——青铜笔的笔尖早已被朱砂浸透,是特意为他这武将定制的,不用反复蘸墨。只见他手臂一沉,笔尖“哐当”一声狠狠戳在青铜板上,石桌都被震得“嗡嗡”作响,桌上的陶碗晃了晃,溅出两滴朱红印泥落在板上。他手腕翻转,力道丝毫不减,“项”字的横画刻得又深又直,像是要把青铜板戳穿;刻“羽”字时,他更是运足了力气,斜钩收尾的瞬间,笔尖在青铜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滋啦”声,火星都溅起了微小的一点,笔杆下端重重磕在石桌上,竟真的在光可鉴人的石面上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刘邦看着他这副悍然的模样,悄悄松了口气——项羽果然没看出破绽,只当他是真的怕了。可低头瞥见青铜板上自己那潦草的签名,再看看项羽那力透铜板的刻字,心里的不甘又涌了上来,指节不自觉地攥紧,藏在袖中的手把那卷竹简捏得更紧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寒星还挂在荥阳城头没褪尽,楚营派来的马车就碾着薄霜到了汉营门口。车轮碾过冻土的“咯吱”声刚传进营门,刘邦就带着张良、陈平迎了出来,身上的王服都没来得及系好玉带,袍角在晨风中飘得凌乱。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车前,手指刚触到车帘就顿了顿,指节微微颤抖——这三年来无数次在梦里掀过这帘,却从未像此刻这般紧张,生怕眼前的景象是幻梦。

帘子掀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枯草与旧棉絮的寒气扑面而来,刘邦的眼泪“唰”地就涌了上来。刘太公裹着件打了七八块补丁的旧棉袄,领口磨得发亮,露出的脖颈瘦得青筋凸起,原本还算乌黑的头发胡子全白了,像蒙了一层霜,颧骨高高突出,衬得眼睛格外深陷。见了刘邦,老人干裂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颤巍巍地喊出一声“邦儿”,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枯瘦的手伸出来想摸刘邦的脸,却连抬到半空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吕后跟在老人身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裙,裙角沾着泥点,脸上、手上全是冻出来的冻疮,有的已经破了皮,结着暗红的血痂,鬓角竟生出了好些白发,可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刀,透着股子寻常女子没有的韧劲。

“爹!媳妇!”刘邦哽咽着上前,一手揽住刘太公的腰,一手扶住吕后的胳膊,才发现两人的身子都瘦得硌手,隔着衣料都能摸到骨头。他赶紧把俩人扶下车,侍女早已捧着裹着棉套的食盒候在一旁,掀开棉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香混着肉羹的香气扑面而来——这是刘邦特意吩咐伙房熬的,小米熬得烂熟,还加了些碎肉末,肉羹则炖了整整一夜,连骨头都炖酥了。

刘太公被扶到帐内的矮凳上坐下,双手捧着侍女递来的粗瓷碗,碗壁的暖意透过干枯的手指传进心里。他先是凑到碗边闻了闻,浑浊的眼泪瞬间就滚了下来,滴在粥里溅起细小的涟漪。“香……真香啊……”老人喃喃着,用勺子舀起半勺粥,吹了又吹才送进嘴里,刚咽下就忍不住哽咽:“在楚营那三年,天天吃的都是发霉的糙米,里面还掺着沙子,咽下去剌得嗓子疼。有回冬天粮断了,连发霉的米都没有,就靠挖野菜、啃树皮活命……邦儿啊,爹以为这辈子都尝不到热乎粥了。”说着说着,老人的肩膀就抖了起来,粥勺在碗里晃得厉害,好几勺粥都洒在了衣襟上。

吕后却没急着接侍女递来的碗筷,她用袖口擦了擦冻得发红的鼻尖,眼神快速扫过帐内的张良和陈平,见两人识趣地退到帐外,才上前一步,一把拉住刘邦的手腕,将他拽到帐外的廊下。晨风吹得廊下的灯笼“晃悠”作响,吕后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急切与警醒,字字都敲在刘邦心上:“你可别被这盟约蒙了!我在楚营这三年,听那些厨娘、卫兵私下念叨,项羽的粮道被彭越断了快半年了,成皋的粮仓早空了,连他身边的亲卫都得掺着树皮吃饭,他这是撑不下去了才跟你谈和!”

她顿了顿,伸手用力攥了攥刘邦的胳膊,眼神更沉了几分:“更要防着的是韩信!他在齐地手握二十万精兵,占着最富庶的地盘,比项羽还难对付!我在楚营时就听楚兵议论,说韩信平定四国后,在齐地自立为王的呼声都有了。昨天他那封催你进兵的信,我也听楚营的探子提了一嘴——他敢这么跟你叫板,让你配合他夹击项羽,分明是恃功自傲,没把你这汉王放在眼里!你可千万别觉得他是忠臣,得赶紧想办法治住他,要么削他的兵权,要么把他调离齐地,不然等他翅膀硬了,迟早要反!”

刘邦扶着刚喝完粥、靠在椅上歇息的刘太公,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和消瘦的脸颊,心里一阵发酸;转头又瞥见吕后脸上的冻疮和鬓角的白霜,想起她在楚营三年受的苦,更是心疼。可吕后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团聚的喜悦,昨天韩信那封直言不讳的信又浮现在眼前——“臣已点齐齐地二十万精锐……明日拂晓便可拔营南下……届时主公挥师东进……”那语气哪里是臣子对君主的进谏,分明是主帅对下属的命令!

刘邦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指节不自觉地攥紧,连扶着刘太公的手都用了力,让老人忍不住“哎哟”轻呼了一声。他赶紧松了手,心里的疙瘩却越结越大:韩信这小子,仗着平定魏、赵、代、齐的功劳,果然是飘了!如今手握重兵,占着齐地这膏腴之地,怕是早有了异心!若不趁早处置,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这时候的临淄城,可比荥阳热闹多了。韩信正站在校场上,双手负在身后,目光如炬地盯着士兵们操练。“杀!杀!杀!”的喊杀声震得校场边的老槐树叶子都簌簌发抖,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踩在冻土上,闷响如雷。士兵们穿着崭新的玄色铠甲,甲叶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银光,握着的戈矛枪尖闪着寒芒,列着方阵进退转圜时,队列密得连针都插不进——这可是他耗费三年心血练出的齐军精锐,平定魏、赵、代、齐四国,靠的就是这些能以一当十的弟兄。

忽然,一阵急促如鼓点的马蹄声从校场入口处炸响,打破了操练的节奏。只见灌婴骑着一匹浑身汗湿的乌骓马,如一阵黑风般风风火火地冲过来,马鬃上沾着的泥点和草屑被风吹得乱飞,头盔上的红缨歪到了耳边,甲叶因剧烈颠簸松脱了两处,露出血迹斑斑的内衬。马还没完全停稳,前蹄猛地刨了两下冻土,溅起一片泥雪,灌婴借着惯性纵身一跃,重重砸在地上,靴子底在冻土上擦出两道深痕才稳住身形。他顾不上拍掉身上的尘土,也来不及喘口气,一把扯开喉咙就嚷嚷起来,声音因急奔和愤怒而沙哑变形:“主公!刘邦那厮太不地道了!咱上次驰援荥阳,念及他粮草吃紧、兵力不足,特意留下七万精兵帮他守敖仓——那可是咱齐军最能打的‘陷阵营’啊!结果他倒好,借着‘两军协同、统一调度’的由头,悄没声儿就把咱的人全编进了他的汉军大营,连营盘都给挪到了汉军主营边上!更可气的是,他把咱齐军的校尉全给撤了,换成了他沛县的老弟兄,连个伙夫头都换成了他的亲信!”

灌婴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着,伸手在怀里胡乱摸索了一阵,掏出个巴掌大的青铜兵符,狠狠往韩信手里一塞,力道之大,撞得韩信掌心发麻。韩信眉头一皱,伸手稳稳接住,指尖刚触到兵符,心里就“咯噔”一下——这兵符的形制明明是他齐军的虎符,半边刻着猛虎纹路,可原本刻在符面中央的“韩”字,被人用利器硬生生磨掉了一大半,粗糙的刻痕里还嵌着铜屑,取而代之的是半个歪歪扭扭的“汉”字,边缘的铜料因仓促雕刻而翻卷着,显然是刚改没多久。

韩信捏着兵符,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半拉“汉”字,冰凉的铜器硌得掌心发疼,磨掉“韩”字的地方凹凸不平,刮得他指尖发麻。他抬眼望向灌婴,见这位素来沉稳的副将此刻气得脸色涨红,嘴唇哆嗦着,眼眶都红了,显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校场上的士兵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操练也停了下来,纷纷扭头往这边看,原本震天的喊杀声,此刻竟变得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过甲叶的“哗啦”声,透着一股压抑的沉闷。

“盟约都签了,歇战也是好事。”韩信把兵符揣进怀里,手指却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处磨掉“韩”字的粗糙刻痕,眼睛望向南边荥阳的方向,眉头微蹙的弧度被他刻意压得极淡,连灌婴都只当他是在琢磨操练的事。他扬声朝着校场上的士兵们喊了句:“都打起精神来!歇战不卸甲,练好了本事才没人敢欺负咱!”声音洪亮如昔,带着往日里领兵作战的威严,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一半是说给士兵听,一半是说给自己壮胆。校场上的士兵们轰然应诺,戈矛碰撞声、呐喊声再次交织在一起,可那震天的声响落在他耳里,却像隔了层厚厚的棉絮,闷得心里发慌。

“让弟兄们好好歇着,伙房多杀几头猪,挑最肥的五花肉炖,再烙几锅白面饼,给大伙儿改善改善伙食。”韩信转头对灌婴吩咐着,语气尽量放得平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气了,眼下正是敏感时候,闹起来反倒落人口实。”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跟淬了冰似的透亮——刘邦这哪里是“两军协同”,分明是怕他手握二十万齐军精锐,成了心腹大患,借着守荥阳的由头,悄无声息地削他的兵权!那七万“陷阵营”是他从老家淮阴带出来的子弟兵,个个以一当十,当年潍水之战,就是这支部队率先蹚过冰水,攻破了龙且的主营,如今被刘邦拆得七零八落,换成了沛县的旧人,跟断了他的左膀右臂没两样。

思绪翻涌间,头天晚上的场景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会儿他刚查完粮仓回来,帐外的寒风卷着雪粒“呜呜”地刮,帐帘被人轻轻挑开一道缝,钻进来个十二三岁的小徒弟,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袄,袄领磨出了毛边,露在外面的小手冻得通红,鼻尖挂着两串晶莹的冰碴。那孩子是蒯通的贴身徒弟,以前常跟着蒯通来营里送书信,韩信认得他。没等韩信开口,小徒弟就慌慌张张地塞过来一张折叠得严严实实的麻纸,纸边都冻得发脆,他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韩将军,先生让我给您带句话,说‘鸟尽弓藏,早做打算’,让您千万别信刘邦的话!”说完怕被人撞见,裹紧棉袄就钻进了夜色里,连口热水都没敢喝,雪地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风吹来的雪粒盖住了。

当时韩信捏着那张麻纸,指尖触到蒯通遒劲的笔迹,还觉得是蒯通过于谨慎。他想着自己为刘邦平定魏、赵、代、齐四国,把半壁江山都送到了他手里,刘邦筑台拜将的恩情还在眼前,怎么会翻脸不认人?可这会儿指尖摩挲着兵符上那半拉歪歪扭扭的“汉”字,粗糙的铜屑刮得掌心发疼,蒯通那八个字突然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心里——“鸟尽弓藏,早做打算”!他猛地想起前阵子派去荥阳的探子回来报信,说刘邦在营里跟张良、陈平密谈了整整一夜,帐内的烛火亮到天明,当时他没往深处想,如今想来,恐怕那时候就定下了削他兵权的计策!兵符上被磨掉的“韩”字,就像刘邦给的一记耳光,打得他脸上发烫,心里更是疼得抽抽,连呼吸都带着寒意。

鸿沟两岸的军营表面上是安静了,汉军士兵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有的补铠甲上的破洞,有的帮着伙房劈柴,还有的躺在草垛上晒太阳;楚军那边更热闹,不少老弱士兵收拾着包袱,准备回家跟老婆孩子团聚,营里时不时传来笑声。可谁都知道,这安静是装出来的,暗地里双方都没闲着。

陈平找了个心腹,是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名叫赵五,以前是江湖上的小偷,最会偷鸡摸狗、钻墙爬屋。陈平给了他一箱子黄金,沉甸甸的压得赵五直咧嘴,嘱咐道:“你悄悄溜进楚营,找到项伯,把这箱子黄金给他,就说钟离眜手握五万精兵,在楚营威望比霸王还高,霸王就不担心他有二心?”赵五揣着黄金,趁着夜色钻过楚军的营寨缝隙,果然把话传到了项伯耳朵里。项伯本就贪财,拿着黄金眼睛都直了,第二天就跑到项羽面前嚼舌根:“羽儿啊,钟离眜这几年打仗功劳太大,手下士兵都只认他不认你,我听说昨天还有士兵喊‘钟离将军千岁’,这可不是好事啊!”

张良那边也没闲着,收拾了些绸缎茶叶,装模作样地要去齐地“慰问将士”。临走前,刘邦拉着他的手,把他拽到帐后,声音压得极低:“子房,你去齐地,表面上是慰问,实则盯着韩信的动静。他要是敢私藏粮草、偷偷练兵,或者跟蒯通那些人来往过密,你不用请示我,直接派人送信回来,我自有办法收拾他!”张良眉头皱了皱,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刘邦眼里的猜忌,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点头应下了。

半个月后,刘邦在荥阳摆了庆功宴,说是庆祝盟约签订、亲人团聚。帐里摆满了酒肉,烤肉的香气飘满了营盘,将领们喝得面红耳赤,扯着嗓子划拳。刘邦喝了几杯酒,放下酒杯,用筷子敲了敲碗,帐里瞬间安静下来。他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说:“齐地刚打下来没多久,那些齐国旧贵族还没死心,老百姓也没完全服管。韩信在齐地待了快一年,虽然立了不少功,可毕竟是外乡人,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我琢磨着,不如改封他当楚王,回他老家下邳镇守,那儿是他的家乡,熟人多好办事,也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大伙儿觉得咋样?”

张良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酒杯差点掉在地上——他太清楚了,这哪里是让韩信衣锦还乡,分明是刘邦猜忌韩信,想把他从齐地这富庶之地调走,断了他的根基!他刚要站起来劝,说韩信在齐地威望高,骤然调换恐生变故,就觉得腿被人踢了一下。低头一看,陈平正坐在他旁边,给了他个眼色,悄悄摇了摇头。张良心里一沉,瞬间明白了——刘邦削韩信兵权的心思已经定了,这会儿谁劝谁倒霉,搞不好还会被当成韩信的同党。他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端起酒杯假装喝酒,心里却替韩信捏了把汗。

改封的消息传到临淄时,韩信正在校场边上看工匠调试新造的投石机。这投石机是他跟工匠一起琢磨出来的,能把五十斤重的石头扔出半里地,砸在城墙上能崩个大窟窿。他手里拿着木锤,正敲着投石机的木架,试试结实不结实,就听见营外传来马蹄声,传令兵翻身下马,高声喊着“汉王有旨”。

韩信接过圣旨,展开一看,“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即日前往下邳赴任”几个字刺得他眼睛发疼,手里的木锤“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砸起一堆木屑。旁边的灌婴凑过来一看,气得脸都红了,撸起袖子就嚷嚷:“主公平定了魏、赵、代、齐四个国家,把半壁江山都打下来了,功劳比谁都大!汉王倒好,就因为咱手里兵多,就把咱从齐地调走,这明摆着是猜忌咱!依我看,咱不如反了,自立为帝,凭咱二十万齐军,还怕打不过刘邦?”

韩信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校场上整整齐齐的士兵,想起当初在汉中,刘邦筑台拜他为大将,亲手把大将军印绶交到他手里,说“寡人将三军托付于信”;想起荥阳告急时,他带着兵驰援,刘邦拉着他的手,激动得说“可算盼来你了”;想起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潍水之战时,有个小兵为了掩护他,替他挡了一箭,死的时候才十七岁,还没来得及娶媳妇。可再想起刘邦改兵符、削他兵权的事,想起蒯通“鸟尽弓藏”的警告,心里跟翻江倒海似的,疼得厉害。

最后,韩信还是叹了口气,接过了楚王的印绶。他知道,自己要是不接,刘邦正好有理由说他谋反;接了,至少还能保全性命,保住手下的弟兄。他把齐地的军政事务都交给了曹参,曹参是他的老部下,跟着他打了无数仗,从平定魏国时的先锋校尉,到潍水之战时的侧翼主将,一路出生入死,最是可靠。交接的时候,韩信从怀里缓缓掏出那半块“汉”字兵符,指腹在磨掉“韩”字的粗糙刻痕上最后摩挲了两下,才郑重地塞到曹参手里。那兵符带着韩信贴身的体温,触到曹参掌心时却迅速泛起铜器特有的冰凉,边缘未磨平的铜屑硌得手心发沉,像攥着一块浸了寒水的石头。

“这兵符你收好。”韩信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帐外巡逻的士兵,确认无人靠近后才继续说,“虽然被改了字,但齐地的老弟兄都认这虎符纹路——当年咱们在历下练兵,每半个月就对着这符验一次兵,符上的虎爪缺了一小块,还是你当年试刀时不小心磕的,老弟兄们都记得。”曹参指尖一顿,果然摸到虎符右下角那处细微的缺痕,瞬间想起历下练兵时的场景,那时候韩信刚拿下齐地,两人在帐外比刀,他一时失手磕到兵符,还被韩信笑着骂了句“毛躁”。

曹参抬头看向韩信,这位素来挺拔如松的主帅,此刻肩背竟微微塌陷了些。夕阳从帐帘缝隙斜射进来,刚好落在韩信脸上,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昨夜定是辗转未眠。那神情复杂得像打翻了的五味瓶:眉峰微蹙着不甘,嘴角抿着无奈,眼底深处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像位即将远行的父亲,牵挂着留在家里的孩子。曹参心里猛地一沉,瞬间明白这兵符的分量——韩信早料到刘邦不会容他,这是在给自己留最后的后路,也是把齐地的旧部精锐,当成了最后的倚仗。

“主公放心!”曹参猛地攥紧兵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凉的铜器几乎要嵌进掌心,他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凉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末将一定看好齐地!粮仓的钥匙我亲自管,兵册我每天核对一遍,老弟兄们都安排在核心营寨当差。只要楚地那边有半点风吹草动,哪怕是主公您派个亲兵带句话,我立马点齐三万‘陷阵营’旧部,连夜驰援!这兵符我贴身藏着,除了我妻儿,绝不让第三个人知道!”

韩信看着他坚定的模样,原本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伸手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触到曹参铠甲上的凹痕,那是潍水之战时替他挡箭留下的伤痕,至今仍清晰可见。两人四目相对,无需再多言语,多年并肩作战的默契,早已让彼此的心意了然于胸。曹参悄悄把兵符塞进铠甲内侧的夹层,用贴身的绸布裹紧,那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却让他心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韩信没带多少人,只挑了一百个亲卫,骑着马往楚地下邳去上任。刘邦站在荥阳城头上,扶着城垛,看着韩信的队伍渐渐远去,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黑点。陈平手里拿着一封密信,快步走上城头,笑着说:“主公,好消息!项伯在霸王面前说了钟离眜不少坏话,霸王果然起了疑心,把钟离眜的兵权给夺了,让他去当虚职的参军,楚军没了钟离眜这员猛将,战斗力差远了!还有韩信,去了楚地身边就百十个亲卫,楚地的官吏都是主公您派过去的,他翻不起大浪了!”

刘邦接过密信,上面写着钟离眜被夺兵权、韩信已离开齐地的消息,他看完后,把密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嘴角撇出一丝冷笑:“中分天下?项羽那匹夫想得美!这盟约不过是我稳住他、削掉韩信兵权的幌子,等我养精蓄锐够了,先灭项羽,再收拾韩信,这天下早晚是我刘家的!”

鸿沟的河水慢悠悠地流着,河面上结了层薄冰,阳光照在上面,反射着冷冷的光。那块刻着盟约的青铜碑立在河边,被寒风刮得褪了色,“永不相犯”四个字都快看不清了。谁也没料到,这看似安稳的“中分天下”,其实就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藏着数不清的阴谋和算计。

韩信的楚地封地,被刘邦派去的官吏层层把控,连粮仓的钥匙都握在刘邦的亲信手里;项羽的彭城,刘邦早已派探子混了进去,连楚军的布防图都摸得一清二楚;远在代郡的陈豨,刚收到刘邦派人送来的密信和一箱黄金,信里写着“韩信素有反心,卿为朕亲信,可暗中监视其动向,若有异动,便宜行事”。

陈豨握着那封密信,看着箱里金灿灿的黄金,手忍不住发抖。他想起当年韩信举荐他当代相,亲手把玉印交到他手里,嘱咐他“守好代郡,我在齐地为你撑腰”;又想起刘邦此刻握着天下大权,一句话就能让他满门抄斩。陈豨走到帐外,望着南边楚地的方向,手里的剑拔了一半又插了回去,愁得直叹气——一边是知遇之恩的韩信,一边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刘邦,这把剑,到底该指向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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