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到殿外,青禾避在回廊阴影处稍等了一会儿,她知道王进善应该很快就会寻了由头出来找她。
果然,没一会儿王进善便来了,他引着青禾到廊庑转角背人处,那张素来带着三分笑意的圆脸上此刻堆满了愁绪,压低了声音。
“我的好姑娘,你可瞧见了吧?席面上那阵仗......”他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福晋那点子心思,都快写在脸上了。她这是容不下你了。”
青禾默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何尝不知。
王进善瞧着她这副模样,语气愈发苦口婆心:“青禾啊,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从阿哥所就跟你共事到现在。你跟我说句实在话,你对主子......到底有没有那份心思?”
青禾闻言立刻抬头,眼神清正,毫不犹豫地摇头:“进善,你知道的,我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我只想本分当差,日后......日后能求个恩典出宫去。”
“我就知道!”王进善一拍大腿,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愁了,“你既没那个心,听我一句劝,离这摊浑水远点儿!”
“主子如今对你是有些不同,可这‘不同’最是要命!福晋眼下是这般光景,将来侧福晋进了门,那又是一重天地。你常在主子跟前晃荡,落在她们眼里,那就是根钉子!”
“主子或许能护你一时,可能护你一世?后宅里的阴私手段可是防不胜防。更何况,咱们这位主子爷,你伺候这么些年,想必也能摸透几份。重情念旧,这是好的,可偏偏......偏偏上头还有这么位福晋。依我看,你倒不如远远避开,反倒清净平安。”
这些话,句句砸在青禾心坎上。她何尝不想避得远远的。
她低声道:“进善,不瞒你说,我方才......我方才其实真想顺势求了恩典,就跟崔嫲嫲一同回去。京里好歹有我惦记的事。”
她想起鼓楼西大街的小院,心里一阵发热,随即又是一凉,“可当时那情形,福晋刚提了话头,主子又驳了回去,我若自己再凑上去求,岂不是打了主子的脸?”
“你考虑的是。”王进善点点头,小眼睛里闪着精光,“这事你不能自己提。你放心,这事......我替你周全。”
青禾愕然看向他。
王进善冲她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你且回去,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有我。”
是夜,书房内灯火通明。
胤禑斜倚在炕上看书,王进善垂手在一旁伺候笔墨,添茶倒水。屋内一片寂静,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觑着胤禑放下书卷,捏着眉心似有些倦怠的间隙,王进善上前一步,一边续上热茶,一边状似无意地轻声开口:“主子,奴才今儿个想了想白日里福晋提的事......”
“嗯?”胤禑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眼皮都未抬。
“福晋考虑的极是,侧福晋进门是大事,京里府上确实得有个稳妥又细心的人先去操持着才好。”
王进善语气恭敬,“崔嫲嫲自然是镇山太岁,有她老人家坐镇,规矩体统错不了。只是......大婚筹备事宜众多,采买物件、核对账目、布置房舍,还要调配人手,一应琐碎细节纷杂。”
“嫲嫲年事已高,恐难以事事亲力亲为。底下那起子人,最是会看人下菜碟,若没有一个精明强干又忠心的在一旁实际盯着,只怕......只怕耗费了银钱事小,若出了纰漏,或是让人从中捣鬼......”
王进善何等精明的人,说到这里,还可以顿了顿,引着胤禑想起福晋瓜尔佳氏结婚时闹出的事:“......损了主子和娘娘的颜面,那才是大事。”
胤禑喝茶的动作顿住了,目光看向王进善,示意他继续说。
王进善微微躬身:“青禾那丫头,主子是知道的。心思细,懂进退,管理账目又清楚。办事极牢靠,对主子更是忠心不二。关键是,她......她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胤禑的神色,“奴才想着,不如就让青禾随崔嫲嫲一同回去。一则,她确实能帮衬嫲嫲,将差事办得妥妥帖帖,不让小人钻了空子;二则嘛......”
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道:“二则,她如今在爷跟前......确实也扎眼。福晋既然开了这个口,主子若一味护着,反倒让福晋心下不痛快,日后......”
“日后......只怕更容不下青禾。倒不如让她暂且避开这风口浪尖,回京去安安稳稳地把差事办好。等侧福晋进了门,事情都平息了,主子若是还想让她回来伺候,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番话,可谓句句说到了胤禑的心坎里。
他既不想驳了福晋的面子引得后宅不宁,又确实想护着青禾这个得力又称心的人。
王进善这个提议,两全其美,既全了福晋的提议,又全了他的私心。
胤禑沉吟片刻,指尖又习惯性在炕几上轻轻敲击。
他确实优柔,但并非不懂权衡。
良久,他才缓缓颔首:“你说的有道理。”他扬声唤道,“来人,去请崔嫲嫲来。”
崔嫲嫲很快便来了。她年纪虽大,却神采奕奕。
胤禑对她极为敬重,亲自让她坐了,才将欲派她先行回京主持侧福晋纳采之事说了,又道:“只是事务繁杂,恐嫲嫲劳累。想着让青禾那丫头随您一同回去,她年轻,腿脚麻利,心也细,账目,采买布置这些琐事尽可交予她打理,您只管掌总拿大主意便是。”
“那丫头是我用惯了的,忠心可靠,嫲嫲尽可放心差遣。只是她年纪小,若有不懂事或不周到处,还请嫲嫲多看顾教导些,莫让底下那些刁奴欺侮了她去。”
崔嫲嫲在翊坤宫时便常见青禾无微不至地照料病弱的胤禑,心里对这等沉默勤谨的丫头本就存着几分好感。
此刻听胤禑这般郑重其事地交代,言语间满是回护之意,哪里还不明白?当下便满口应承下来,笑容慈和:“阿哥放心。”
“青禾那孩子我也瞧着好,是个稳妥懂事的。有我在,断不能让她受了委屈。必定将阿哥交代的差事办得风光体面,也让那孩子全须全尾地回来伺候。”
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没过两日,命令就下来了,着青禾即日回热河行宫住处收拾行装,而后与崔嫲嫲一行先行回京,筹备侧福晋纳采事宜。
青禾得知消息时,怔愣了半晌,心中百感交集。她没想到王进善的动作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事情竟能如此顺利。这无疑是她眼下最好的出路。
她寻了个空,特意去找王进善,眼圈微微发红,郑重其事地敛衽行了个大礼:“进善,这次......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王进善忙虚扶她一把,圆脸上又堆起了往常的笑,摆摆手道:“快别如此!咱们多少年的情分了,说这些就见外了。你能顺顺当当地就好。回去后,凡事多听崔嫲嫲的,自己也要多加小心。京里那摊子水,也不浅呐。”
青禾用力点头:“我记下了。”
回到下处,她便开始默默收拾行装。最大的心事落了地,反而生出几分不真实感。她真的要提前回去了,离那座小院,似乎一下子就近了许多。
唯有翠喜得知她要先走,不能一同回京,拉着她的袖子,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青禾心里也发酸,抱住她,轻声安慰:“好翠喜,别哭。我是回去当差,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在行宫好好的,跟着进善,凡事谨慎些。等秋凉回了京,咱们就又见面了。”
话虽如此,两人心里都明白,经此一别,再见时境况或许早已不同。
收敛收敛心神,青禾绒花分了一大半给翠喜,又细细叮嘱了许多话。直到崔嫲嫲那边派人来催问行装可曾收拾妥当,姐妹俩才红着眼圈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