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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来到王府门前。

苏承锦落后半步,恰到好处地保持着一个臣子与儿子该有的距离。

梁帝背着手,走得不快,目光却扫过王府内的每一处角落。

这座府邸,没有京城皇子府的奢华与精致,处处透着一股粗犷与实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沉默。

白斐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跟在两人身后,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刚行至中庭,一道倩影早已等候在此。

江明月身着一袭素色长裙,褪去了戎装的锋芒,却依旧身姿笔挺,她看到梁帝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快步上前,在距离梁帝三步之遥的地方,盈盈跪倒。

“儿臣江明月,见过父皇。”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梁帝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江明月身上,眼神里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些许,但语气依旧平淡。

“起来吧。”

江明月却没有动,依旧保持着跪姿,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直视着梁帝。

“儿臣……”

她想为苏承锦辩解,想说酉州之事事出有因。

“朕让你起来。”

梁帝眼皮一抬,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几个月不见,怎么还是这么犟。”

话语里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数落,却也无形中将那份君臣的疏离感冲淡了几分。

说着,梁帝不再看她,迈开步子,径直从她身旁走过,朝着正厅的方向而去。

苏承锦连忙上前,弯腰将江明月扶了起来。

他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低声道:“放心,没事。”

江明月蹙着秀眉,担忧地看着梁帝那并不高大、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背影,没有说话。

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主。

……

王府正厅。

梁帝毫不客气地在主位上落座,白斐则静立于他身后。

苏承锦垂手站在厅下,亦如当年在京城,无数次面对父皇问话时的场景。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只是地点从繁华的皇宫,换成了这远在天边的安北王府。

梁帝端起下人早已备好的热茶,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眼皮都未曾抬起。

“跟朕讲讲,如今胶州的战况。”

平淡的问话,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考校。

苏承锦脸上依旧挂着笑。

“回父皇,如今儿臣已经拿下了岭谷关。”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正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咔。”

一声轻响。

梁帝手中的杯盖与杯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撇着茶叶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一直如同雕塑般静立的白斐,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也在这一刻猛然转向苏承锦,瞳孔深处闪过一抹极致的震惊。

梁帝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情绪波动。

他盯着苏承锦,一字一句,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拿下了岭谷关?”

苏承锦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迎着梁帝审视的目光,坦然道:“儿臣从不说谎。”

“岭谷关已经拿下,国师百里元治被儿臣打回了胶州城。”

“明虚、太玉二城,也已光复。”

一连串的惊天战果,从苏承锦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梁帝的心头。

梁帝的胸膛微微起伏,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他看着苏承锦,眼神里的震惊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语气里充满了讥讽。

“怪不得。”

“怪不得你行事如此嚣张,公然挥兵南下。”

“原来是算准了,朕在知道这些之后,一定不会罚你,是吗?”

苏承锦却像是没听出那话里的敲打,挠了挠头,露出一副有些委屈的模样。

“父皇,您说的哪里话。”

“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给您写战报嘛。”

“若不是中间出事儿耽搁了,儿臣这封天大的好消息,早就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给父皇您报喜了!”

梁帝看着他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愤怒,有欣慰,有警惕,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骄傲。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声冷哼。

他重重地将茶杯放在桌上,沉声道:“朕饿了。”

苏承锦立刻会意,脸上堆满了笑,连连点头。

“是是是,儿臣这就命人备下酒菜!”

他立刻以家宴为名,亲自去后厨吩咐,并且特意叮嘱,宴席之上,不留任何下人伺候。

他要亲自为父皇斟酒布菜,将一个孝子的姿态,做到十足。

无论如何,先把眼前这尊大神安抚住了再说。

夜幕降临,王府的偏厅内,灯火通明。

一张不算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皆是关北特色,虽不比京城御宴精致,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苏承锦亲自为梁帝斟满一杯仙人醉。

“父皇,您尝尝。”

梁帝端起酒杯,却不急着喝,目光扫过满桌的佳肴,最终落在了苏承锦的脸上。

“安北军,此番出征,战损几何?缴获几何?”

平淡的语气让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

苏承锦心中一凛。

他放下酒杯,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沉痛。

“回父皇,此番连下两城一关,我安北军……伤亡惨重。”

他伸出五根手指,声音低沉。

“步骑加在一起,折损了近五万将士。”

“缴获……缴获倒是不多。”

苏承锦苦笑一声。

“大鬼国那些蛮子都是骑兵,来去如风,打了就跑,除了他们胯下的战马,什么都没给儿臣留下。”

“如今军中,战马倒是有个几万匹,可兵甲、粮草,早已消耗殆尽,府库空虚,实在是……难以为继。”

他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

伤亡被他夸大了近一倍,而缴获则被他刻意隐去。

他要让父皇知道,他苏承锦打的,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是掏空了家底换来的胜利。

梁帝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只是端起酒杯,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他才缓缓开口,话锋陡然一转。

“你的迁民之策,被朕否了。”

“朕知道,假以时日,滨州按照你的法子,或许能更快地发展起来。”

“你不恨朕?”

苏承锦闻言,立刻摇了摇头。

“父皇明鉴,此事本就是儿臣做得不合乎规制,被父皇下令禁止,理所应当,儿臣心中并无半分怨气。”

“只是……”

他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

“滨州之地,父皇您也了解,苦寒贫瘠,人丁稀少。”

“如今又光复了胶州大片土地,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人手。儿臣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父皇若要降罪,儿臣一并领下,绝无怨言。”

梁帝不置可否,再次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他的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如今,太子监国理政,你可有什么想法?”

苏承锦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苦笑。

“父皇,您这不是为难儿臣吗?”

“儿臣才从酉州回来没几天,您现在问我有什么想法,儿臣……儿臣实在是没办法心平气和地作答。”

梁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苏承锦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将心中的“愤懑”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儿臣如今的想法,自然是生气的!”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火。

“儿臣此次南下,固然是违了规矩,但儿臣筹备物资,是为了能更好地镇守国门,抵御外敌!”

“可结果呢?”

“儿臣损失了一条臂膀!”

他重重一拍桌子,酒杯都随之跳动。

“就因为太子的猜忌与打压,命丧酉州!”

“父皇,您说,儿臣如何能不气?!”

他没有提太子监国,没有提权力更迭,只抓着上官白秀这一件事,将所有的矛盾,都归结于个人的恩怨与委屈。

梁帝眯起了眼睛,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那你怎么不干脆把酉州城拿下来?”

“那不正好替你自己,也替你手下的将士,出一口恶气。”

苏承锦闻言,拿起酒壶,再次为梁帝斟满酒,脸上的怒气渐渐散去,转为一抹深沉的哀伤。

“不瞒父皇,儿臣确实想过。”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看着杯中清冽的酒液,久久不语。

“但最后,儿臣还是忍住了。”

“一,是因为父皇您。”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

“一旦儿臣真的拿下了酉州城,那便是坐实了谋逆之名,是公然打了父皇您的脸,辜负了父皇对儿臣的信任。”

“届时,父皇您在朝堂之上,将要面对何等巨大的压力,儿臣不敢想,更不愿看到那一幕的发生。”

梁帝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宽慰。

苏承锦没有看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在倾诉心事。

“二来……就算拿下了酉州,儿臣也守不住。”

“我安北军的根基在关北,前有大鬼国虎视眈眈,儿臣不想再腹背受敌,让我手下这些拿命跟着我的将士,再陷入两线作战的死地。”

“太子固然可恨,就算儿臣百般不认同他的做法,就算拿下了酉州,白秀……他也活不过来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猛地仰起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仿佛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梁帝看着他这副心伤模样,久久没有说话。

这两个理由,一个诉诸于“孝”,一个诉诸于“理”,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无懈可击。

最终,梁帝放下了酒杯,不再多说。

一顿饭,在沉默中结束。

……

酒足饭饱,梁帝却无睡意。

他走出王府,苏承锦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父子二人,在戌城清冷的街道上,一路散步。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一处被高墙围起的巨大园林前。

园内灯火通明,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凿刻声。

梁帝停下脚步,看着园门上那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安魂。

“此处是什么地方?”

苏承锦的目光望向园内,神情变得肃穆。

“回父皇,此处是儿臣为那些战死在沙场的将士们,修建的归宿。”

“让他们,魂归故里。”

梁帝沉默了片刻,迈步走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帝王,也为之震撼。

数不清的墓碑,如同沉默的军阵,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清冷的月光下,一眼望不到尽头。

每一座墓碑上,都清晰地刻着姓名、籍贯与生卒。

梁帝缓缓走入这片碑林,抬起那只曾批阅过无数奏折、掌握着亿万人生死的手,轻轻按在身旁一座冰冷的墓碑上。

“滨州,李顺安,卒于玉枣关……”

他轻声念着碑上的文字,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都是我大梁的好儿郎啊。”

“该有此碑,该让后世子孙,前来供奉!”

苏承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漫步在这片由忠骨与荣耀铸就的园林之中。

一名正在连夜赶工的匠人领队听见脚步声,抬头看来,见到是苏承锦,连忙上前行礼。

“小的见过安北王!”

苏承锦正要使眼色让他行礼。

梁帝却摆了摆手,目光落在那匠人身上,并未在意他的称呼。

“此处,有碑几何?”

匠人领队对这些数字早已烂熟于心,毫不迟疑地答道:“回这位老……老爷,园中现有碑两万五千六百七十二座。”

“尚有六千一百二十座空白的石碑,还未曾刻下姓名。”

梁帝点了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疲惫。

“辛苦了。”

说着,他便转过身,向园外走去。

苏承锦让匠人继续忙碌,自己则快步跟了上去。

刚走出安魂园,梁帝便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苏承锦,眼神似笑非笑。

“你不老实。”

“你不是说,战损近五万吗?”

苏承锦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露出一副被抓包的尴尬。

“父皇明鉴,儿臣……儿臣确实是多报了些。”

“但这不是……这不是因为儿臣日子过得太难了嘛,合计着,看父皇您能不能……帮衬帮衬。”

梁帝哼了一声,没有再追究。

他转过身,目光越过戌城的城墙,望向更北方的黑暗。

那里,是岭谷关的方向。

“备马。”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朕,要去岭谷关。”

苏承锦愣了愣。

“好!”

片刻之后,两匹快马自戌城北门疾驰而出。

一父,一子。

在清冷的月光下,化作两道黑色的剪影,向着那座刚刚光复的雄关,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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