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列车冲破黎明的薄雾,如同一头伤痕累累却意志不屈的钢铁巨兽,终于缓缓驶入了南京郊外一座临时清理出来的货运站台。车轮摩擦着铁轨,发出漫长而疲惫的嘶鸣,最终彻底停稳。车厢内,死寂般的沉默维持了数息,随即被一种混合着巨大疲惫、劫后余生以及更深重忧虑的复杂情绪所打破。
到了。暂时安全了。
但映入林昭等人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留都的繁华与稳固。站台显得破败而冷清,远处南京城巍峨的城墙在冬日的灰霾中静默矗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暮之气。空气中弥漫着长江水汽特有的腥味,也夹杂着从北方传来的、关于混乱与篡逆的恐慌气息。
林昭第一个踏下车厢,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因长时间紧张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他环顾四周,前来接应的并非留都六部的仪仗,只有寥寥数名身着低级官服、神色间带着不安与试探的官员,以及一小队由孙幕僚提前派来联络的、风尘仆仆的稽查队员。
“下官……下官南京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参见林……林大人。”为首一名中年官员上前,行礼的姿态显得有些犹豫,称呼也带着迟疑。显然,北方剧变的消息已经传来,林昭此刻的身份变得极其敏感而尴尬。
“不必多礼。”林昭摆了摆手,声音因长途跋涉和心力交瘁而沙哑,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北方之事,想必诸位已有耳闻。齐王矫诏监国,形同篡逆。林某受先帝重托,总督铁路,今携忠义之士南来,意在拱卫留都,匡扶社稷。”
他没有过多解释,也没有立刻要求对方表态,只是陈述事实,表明立场。在这种微妙时刻,过度的急切反而会引人警惕。
那主事唯唯诺诺,不敢多言,只是引着林昭等人前往临时安排的驻地——一座位于钟山脚下、原本用于存放漕粮的废弃仓库区。这里远离南京核心区域,条件简陋,但胜在僻静且易于管控。
安顿未毕,坏消息便接踵而至。
“大人!”一名负责情报汇总的属官急匆匆赶来,脸色难看,“刚收到消息,齐王……不,朱翊镠在京城已正式宣布继位,改元‘武靖’,并颁布诏书,削去您的一切官职爵位,定为‘叛国首恶’,天下通缉!同时,他下令忠于他的北方诸镇及部分东南督抚,断绝与南京的一切往来,并……并试图拉拢南京守备太监和部分勋臣!”
压力,从北方如影随形,瞬间笼罩在这座临时栖身的营地上空。
几乎与此同时,经过十余日艰苦跋涉,穿越太行山险峻山道的周铁鹰、沈云漪一行,也终于抵达了预定的一处位于豫皖交界处的隐蔽山谷。这里山深林密,人迹罕至,仅有几户逃役的山民,是周铁鹰早年剿匪时发现的秘密据点。
人员已是极度疲惫,不少学员病倒,物资也消耗大半。但看到那几间勉强可以遮风避雨的废弃猎屋和山洞时,所有人还是松了口气。
“清点人数,检查物资,安排岗哨,救治伤员!”周铁鹰的声音依旧冷硬,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第一时间指挥人手布防,确保这最后的栖身之所的安全。
沈云漪顾不上休息,立刻带着几个状态尚可的学员,检查那些历经颠簸的箱笼。当她看到那门被拆解的火炮部件虽有磨损但主体完好,那些装着图纸和数据的铁皮箱密封无恙时,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她亲自将那个装着父亲旧书的蓝布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干燥的角落。
“清理出一块地方,搭建临时工棚。”沈云漪下令,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我们需要尽快恢复基本的研究和记录工作。时间不等人。”她知道,技术的优势是他们目前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筹码,绝不能因颠沛流离而中断。
在这荒僻的山谷中,格物院的星火,顽强地重新点燃。炉灶被重新垒起,简易的工作台被架设起来,学员们围坐在一起,借着篝火的光芒,开始整理、抄录那些险些遗失的研究资料。那门黝黑的炮管被擦拭干净,静静地躺在草垫上,仿佛在积蓄着下一次咆哮的力量。
南京,废弃仓库区已被草草改造成了“铁路南署”兼“技术流亡政府”的临时总部。条件极其简陋,文书案牍堆放在草垫上,人员往来穿梭,显得忙乱而充满不确定性。
林昭站在一幅匆忙绘制、细节粗糙的南方地图前,眉头紧锁。来自各方面的情报显示,局势远比想象的复杂。南京的官员们态度暧昧,大多持观望姿态,既不敢公开反对北方的“新君”,也不愿轻易接纳被定为“叛臣”的林昭。江南的士绅富商们则更关心自家在战乱中的财产损失和未来的生意,对政治站队兴趣缺缺。而长江口外,荷兰人的舰队依旧像幽灵一样游弋,不时炮击沿岸,炫耀武力,严重威胁着长江航运安全。
“大人,当务之急,是争取南京守备勋臣和留都六部至少一部分人的支持,获得一个名正言顺的立足点。”孙幕僚建议道,“否则,我们便是无根之萍,随时可能被倾覆。”
林昭点了点头。政治上的博弈,他并不擅长,但此刻别无选择。“联络魏国公府(南京守备勋臣之首),还有……钱谦益,他在江南士林中声望颇高。”他点了几个关键人物的名字,“就以商讨应对北变、整饬江防、恢复漕运的名义,递上我的名帖。”
这是一步险棋,也可能是一次机会。
数日后,一场气氛微妙而紧张的密谈,在魏国公府一间僻静的花厅内进行。与会者除了主人魏国公徐宏基,还有几位在南京颇有影响力的勋臣、致仕官员,以及林昭特意点名邀请的、以学问和清流自居的礼部侍郎钱谦益。
林昭没有携带太多随从,只带了孙幕僚一人。他开门见山,将齐王勾结外敌、制造东南边患、趁皇帝病重篡位的证据(部分由杨涟提供,部分来自格物院的调查)一一陈述,言辞恳切而犀利。
“……国公爷,诸位大人,朱翊钧之行径,已非争权夺利,实乃祸国殃民!东南烽烟因他而起,先帝驾崩疑点重重,如今更是僭越称帝,倒行逆施!林某南来,非为个人权位,实不忍见祖宗基业沦于奸佞与外寇之手!南京乃太祖高皇帝所定留都,维系天下半壁,正该在此危急存亡之秋,挺身而出,主持大局,以正视听,以安社稷!”
他抛出了“匡扶社稷”的大义名分,也点明了齐王勾结外敌的致命弱点。
花厅内一片寂静。徐宏基抚须沉吟,目光闪烁。其他几人也都面露沉思,或交换着眼神。钱谦益轻咳一声,开口道:“林大人所言,虽有其理。然北方已定新君,诏告天下,若南京另立朝廷,岂非形同分裂,授人口实?且……江南承平日久,兵甲不修,恐难与北地精锐相抗啊。”
他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南方官员的心态:惧怕承担责任,畏惧北方武力,宁愿苟安。
林昭心中冷笑,知道空谈大义无用,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北地精锐?若其精锐,何至于让红毛夷舰肆虐长江口,如入无人之境?林某不才,于格物之道略有心得。不敢说能立刻打造出横扫千军的无敌舰队,但假以时日,改良火器,巩固江防,令外寇不敢轻易犯境,保江南百姓安宁,尚有几分把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加重了语气:“更何况,诸位以为,向一个勾结外敌、不惜以江南糜烂为代价的篡位者俯首称臣,就能换来真正的安宁吗?今日他可以引荷兰人炮击吴淞口,明日焉知不会引他人祸乱江南?唯有自强,方能自立!”
他将技术和现实威胁摆在了台面上。
这番话,显然触动了一些人。尤其是提到江南安危和未来可能持续的威胁时,几位勋臣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他们可以不在乎北方的皇帝是谁,但不能不在乎自己在江南的田庄、商铺和身家性命。
密谈持续了很久,最终并未达成任何明确的协议,但一种微妙的共识似乎在暗中形成:南京需要林昭带来的技术和可能增强的防御力量,而林昭则需要南京这块招牌和南方的人力物力资源。一种基于现实利益和共同威胁的、脆弱而暂时的同盟,开始悄然萌芽。
就在林昭于南京艰难打开局面之时,长江口外,碧波万顷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荷兰东印度公司“海狼号”的船长范·德伯格,站在高高的艉楼上,举着望远镜,志得意满地眺望着那条如同巨龙般匍匐在大地上的大江入海口。几次成功的袭击和如入无人之境的航行,让他对明帝国水师的孱弱充满了鄙夷。
“看来,齐王殿下……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大明皇帝陛下了,他给我们的承诺,很快就能兑现了。”他对身边的大副笑道,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更多的生丝,更多的瓷器,还有……或许是一块属于我们的、像澳门一样的土地。”
“船长,我们是否要继续深入?或者攻击更重要的目标,比如……南京?”大副问道。
范·德伯格摸了摸浓密的红胡子,摇了摇头:“不,暂时不需要。我们要给我们的‘盟友’一点巩固权力的时间。而且,逗弄一下这些惊慌失措的明国人,看着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不是更有趣吗?传令下去,保持对长江口的封锁和骚扰,让所有人都记住,‘海狼’的獠牙有多么锋利!”
他享受着这种掌控他人命运的快感,却并未意识到,在南方那座古老的城市里,一股决心打破这种局面的力量,正在废墟之上,艰难地凝聚。
南京,临时总部。
林昭站在仓库改造的简陋值房门口,望着远处长江方向。江风带着湿冷的水汽吹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与魏国公等人的密谈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整合南方资源、重建防御体系、应对北方压力和海上威胁……每一步都困难重重,如履薄冰。
孙幕僚拿着一封刚收到的、来自太行山根据地的密信走来:“大人,周铁鹰和沈夫人已安全抵达,人员物资损失在可控范围,他们已开始恢复基础研究。”
“好。”林昭接过信,仔细看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慰藉。只要格物院的火种不灭,他们就还有希望。
他转身走回值房,在那张粗糙的木桌前坐下,铺开纸张,拿起笔。他需要起草一份文书,一份能够凝聚人心、阐明立场、宣告新起点的文书。这不是对齐王篡位的简单声讨,也不是空洞的勤王口号,它需要包含对现状的分析、对未来的构想,以及……对技术的信仰,对自强的呼唤。
笔尖蘸饱了墨,却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未能落下。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他知道,这落下的第一笔,将无比沉重,它将正式拉开一个时代的序幕,一个充满未知、艰难、却也孕育着崭新希望的时代。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仓库内,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在这沉沉暮色中,顽强闪烁的、不肯熄灭的星辰。
第七卷的故事,在这未竟的宣言与初燃的星火中,暂时画下了句点。前路依旧漫漫,狂涛未曾止息,但抗争的旗帜,已然在南方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