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骇河桥梁的合龙，如同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让近乎疲惫不堪的整个工程队伍重新焕发出了惊人的能量。最后一段通往辽阳的路程，虽不再有大型河流的阻隔，亦无需要爆破的险峻山岭，但其紧迫性和重要性，却达到了顶峰。
时间已步入万历八年的深秋，距离四个月的期限，仅剩最后一个月。北方的寒风开始肆虐，卷起地上的枯草与尘土，抽打在每一个工匠和民夫的脸上、身上。气温骤降，夜晚工地上的水坑会结起薄冰，白昼的阳光也变得苍白无力。恶劣的天气，无疑给最后的铺轨、夯实和调试工作，增添了巨大的困难。
林昭并未返回临清，他将前线指挥部直接设在了刚刚越过徒骇河的新建简易车站——一个由几座厚实毡帐和临时板房构成的院落。这里，能最直接地感受到工程脉搏的跳动。
王铁臂几乎住在了铺轨的最前沿。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只能依靠挥舞手臂和贴身亲随的吼声来传达命令。巨大的工字钢轨被蒸汽吊车从平板车上吊起，精准地落在铺设好的枕木上，早已等候多时的铆工们立刻蜂拥而上，用烧红的铆钉和沉重的撞锤，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将钢轨与垫板、垫板与枕木死死地固定在一起。每一颗铆钉的嵌合，都意味着这条钢铁动脉又向前延伸了一尺。
“快！再快一点！眼睛都给我瞪大喽！铆钉必须烧透，接口必须严丝合缝！这是要跑军列的，承载的是大明的国运，谁要是敢糊弄，老子第一个把他塞到车轮底下去！”王铁臂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狠厉。他深知，在这种极限赶工之下，质量更容易出问题，而任何一点微小的疏忽，在高速运行的列车上都可能被放大成车毁人亡的惨剧。
李老蔫负责的路基夯实队伍紧随其后。他们使用着改良后的石碾和夯具，喊着低沉的号子，反复碾压着新铺的道砟和路基。利玛窦带着学生，拿着水平仪和测量尺，如同工地的医生，一寸寸地检查着轨道的平整度、水平度和曲线半径，任何超出允许误差范围的地方，都会立刻被标记出来，责令返工。在这个环节，没有人情可讲，没有速度可妥协。
“林主事，第三标段三号点位，轨道横向水平误差超过一刻（古代计量单位，此处意指允许误差），必须调整！”利玛窦找到林昭，指着图纸，语气严肃。
“调！”林昭毫不犹豫，立刻对身边的传令兵道，“告诉第三标段管事，半个时辰内必须调整到位，否则革职查办！”
潘弘道在后方，协调着如同蛛网般复杂的物资供应。钢轨、枕木、铆钉、煤炭、粮食、药品……无数种类的物资，需要从不同的地方，通过北线铁路、运河以及刚刚建成的军运支线已通车段，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最前沿。任何一环的断裂，都可能导致全线停工。他桌上的文书堆积如山，双眼熬得通红，原本一丝不苟的官袍也沾染了墨迹和灰尘。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将自己的行政才能压榨到了极限。
汪承业则动用了所有的商业信誉和人脉，不仅保障了官方渠道的物资，更通过民间商会，筹集了大量急需的御寒衣物、高热量食物和伤药，送往北方苦寒的工地。他知道，此刻的投入，既是为了保住林昭，也是为了保住通轨总公司乃至整个新兴的铁路产业的未来。
就在这争分夺秒的最后冲刺中，朝堂之上的博弈也进入了白热化。
林昭那封押上性命的奏章和自请查账的举动，在京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支持者为之动容，认为此乃忠勇任事、顾全大局之举；反对者则嗤之以鼻，认为这是林昭故作姿态、垂死挣扎。
然而，徒骇河桥梁合龙、工程进度大幅提前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让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官员开始转变风向。事实胜于雄辩，林昭似乎真的在创造一个奇迹。
这一日的朝会，争论的焦点再次集中到了铁路之上。
“陛下！”一位兵部给事中出列，声音激昂，“据辽东督帅呈报，我大明援军先头部队已与倭寇接战，虽有小胜，然粮草转运艰难，已显疲态！军运支线若能如期贯通，则粮秣军械可直抵辽阳，前线将士如虎添翼！林昭虽行事或有激进，然其功亦不可没！当此用人之际，岂可因浮言而自断臂膀？”
“荒谬！”一位都察院御史立刻反驳，“林昭所修之路，乃仓促而成，所用皆临时之法，能否承重尚未可知！若军列行至中途，桥梁垮塌，轨道崩裂，则非但不能助战，反而断绝粮道，葬送大军！此非功，乃滔天之罪！岂能因其侥幸推进，便忽略其巨大风险？臣仍坚持，当立刻派遣钦差，严查工程质量及款项使用，并暂停军列通行！”
双方再次吵得不可开交。
龙椅上，年轻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眉头紧锁。他虽未亲政，但每日听政，对前线战事和后勤压力亦有了解。他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张居正。
张居正缓缓出班，他没有看那些争吵的官员，而是面向御座，沉声道：“陛下，臣近日亦收到辽东密报，军中存粮仅够半月之需，后续补给若不能及时送达，恐生大变。”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军运支线，已成维系东征大局之命脉。林昭以性命作保，工程亦确在推进。此刻，非是论其功过之时，乃是确保此脉能通、能用之时！至于质量风险……可令兵部、工部即刻选派精干吏员及工匠，前往军运支线，会同林昭，于正式军列通行前，进行负重试车！若试车成功，则即刻投入军运；若失败，再治林昭之罪不迟！”
此议老成谋国，既给了林昭证明的机会，也考虑了潜在的风险，更将朝廷的监管落到了实处。反对者一时语塞，难以找到更好的理由反驳。
万历皇帝眼睛微亮，立刻准奏：“便依先生所言。着兵部、工部速办！试车之事，不得有误！”
圣旨传出，朝堂上的风波暂时平息，但巨大的压力，却更加具体地传导到了辽河畔的林昭身上。
当林昭接到朝廷要求进行负重试车的旨意时，他刚刚看着最后一根钢轨在辽阳城外十里处的预定终点被铆接固定。历时三个多月，牺牲了数百名工匠民夫，这条充满争议与血汗的临清-辽阳军运支线，终于全线铺通！
没有盛大的庆典，没有欢呼的人群。只有疲惫到极点的工匠们，或坐或躺在冰冷的道砟旁，望着那两条终于连接在一起的钢轨，眼中流露出混杂着成就、悲伤与茫然的神色。
“试车……”林昭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他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验，也是决定他和他所开创的这一切命运的关键时刻。
“王铁臂。”
“在。”王铁臂挣扎着站起来，身形有些摇晃。
“全线检查，尤其是桥梁和新铺路段，给你一天时间！把所有隐患，都给我找出来，能处理的立刻处理！”
“是！”
“利玛窦先生。”
“林主事。”
“带人复核全线测量数据，尤其是坡度变化和曲线路段，评估高速重载下的安全性。”
“明白。”
“潘主事，汪大掌柜，协调一辆加挂重载车厢的机车，以及相应的配重物资，明日午时，于临清起点待命！”
“遵命！”
最后的二十四小时，是在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气氛中度过的。所有人都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第二天，辽阳终点处，寒风凛冽。林昭、王铁臂、利玛窦、潘弘道等所有核心人员，以及闻讯赶来的辽东都司几位官员和兵部工部的试车吏员，都聚集在刚刚建成的简易站台上。
每个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尤其是兵部工部派来的官员，脸色严肃，他们携带了测量仪器，准备记录下一切可能的问题。
午时已过，远方依旧没有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站台上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有人小声嘀咕。
王铁臂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利玛窦不停地调整着望远镜的角度。
林昭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石雕，目光死死地盯着钢轨延伸的南方。他的心脏，仿佛也被那看不见的列车牵引着，悬在了半空。
终于，在仿佛漫长了一个世纪之后，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黑烟！
紧接着，低沉而雄浑的汽笛声，穿透寒冷的空气，隐隐传来！
“来了！”有人失声喊道。
站台上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黑烟越来越浓，汽笛声越来越清晰。渐渐地，一个黝黑的、喷吐着白色蒸汽的钢铁身影，牵引着一长串满载石料（模拟军粮重量）的平板车厢，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正是从临清出发的试车列车！
它沿着崭新的钢轨，发出节奏分明、越来越响亮的“哐当”声，由远及近，速度不断加快！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跟随着列车，尤其是当它通过徒骇河那座临时桥梁时，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那木笼桥墩在重压下垮塌。
列车稳稳地驶上了桥梁，桥身微微震动，但坚固依旧！它顺利地通过了这最大的风险点！
随后，列车开始减速，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和更加浓密的蒸汽，它如同一条温顺下来的钢铁巨兽，缓缓地、精准地，停靠在了辽阳终点的站台旁！
车停稳的瞬间，站台上死一般的寂静。
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王铁臂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个铁打的汉子，竟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抚摸着冰冷的钢轨，嚎啕大哭起来！这哭声，包含了太多的艰辛、牺牲、压力和此刻如释重负的宣泄。
利玛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低声祈祷。潘弘道和汪承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激动。
兵部工部的吏员们迅速上前，检查车况、测量数据，最终，带队的官员走到林昭面前，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叹，拱手道：“林大人，经初步查验，列车运行平稳，桥梁、路基未见明显异常。此次试车……成功了！”
“成功了！”
“我们成功了！”
短暂的寂静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终于在辽阳站台爆发出来，直冲云霄！许多人相拥而泣，包括那些来自京城的吏员，也被这艰苦卓绝后取得的胜利所感染。
林昭站在原地，没有欢呼，没有哭泣。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列静静停卧的钢铁长龙，望着那两条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光泽、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钢轨。
这条倾注了一切、赌上了性命的钢铁动脉，终于完成了它的第一次搏动。
这搏动，强劲而有力。
它驳斥了所有的质疑与谩骂。
它证明了技术的伟力与人的意志。
它，将彻底改变这场战争的走向，也将深刻地影响这个古老帝国的未来。
寒风吹拂着林昭略显单薄的身躯，他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体内奔涌。
他知道，属于铁路的时代，真的来了。
而他的征途，还远未结束。
（第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