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北大陆源源不断涌入的香料洪流,南大陆的空气似乎都浸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辛香气息。
虽然最高级、最稀有的那部分香料如同被无形的筛子过滤,最终只流淌进贵族们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和幽深的库房,但那些品质稍次、被筛选下来的香料,却如同生命力顽强的藤蔓,早已爬满了多伦多港的大街小巷。
小贩的推车上、简陋餐馆的灶台边、甚至街头孩童玩耍的尘土里,都弥漫着肉桂、豆蔻、胡椒等混合而成的、浓郁到有些粗粝的香气。
霞坐在餐厅里,鼻腔重新被这熟悉又陌生的香料气息包裹。虽然刚刚逃离了那艘如同香料腌渍桶般的运输船,整整五天被那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味道包围,但此刻,她竟生不出一丝抗拒。
它们不再是船上那混合着鱼腥、汗臭和绝望的背景板,而是真正作为提升美味的魔法粉末,点缀在热气腾腾的烤肉和浓汤里。这种回归正常饮食的幸福感,压倒了对香料本身的任何厌倦。
当外皮烤得金黄焦脆、闪烁着诱人油光的乳猪被端上桌,当那碗奶白色、点缀着新鲜蘑菇碎、散发着浓郁菌菇和奶油香气的浓汤被放在面前时,霞感觉自己的味蕾在欢呼。
她破天荒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报复性的食欲,切下大块猪肉送入口中。牙齿轻易地穿透了那层薄而酥脆的外壳,内里饱含汁水的嫩肉瞬间在舌尖化开。
预先腌制的香料恰到好处地渗入肌理,去除了油腻,只留下醇厚的肉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愉悦的暖意。
紧接着,一勺温热的蘑菇汤滑入喉咙,那纯粹的、来自山野的鲜香如同最温柔的洪流,瞬间冲刷掉了顽固盘踞在口腔深处、仿佛已扎根的鱼腥味残余。
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满足感从胃部升腾,暖遍了四肢百骸。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对面的落落。只见这位一直蔫蔫的同伴,此刻也仿佛被食物注入了活力。她小口却飞快地喝着汤,脸颊因为热度而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正用叉子小心翼翼地叉起一块烤得软糯的猪肉,小口咀嚼着,脸上是近乎虔诚的享受。
霞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这是几天来难得轻松的一刻。
“结账。”
霞心满意足地放下刀叉,拿起粗糙但干净的布巾擦了擦嘴,又将杯底最后一口冰凉的、带着清甜椰香的椰汁一饮而尽。那股清凉感直冲胃底,完美地中和了烤肉的丰腴。
没等那位热情的服务员开口报价,霞已习惯性地、带着一种“小事一桩”的随意,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金币。
金币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金光,正面是帝国狮鹫徽记,背面是复杂的太阳纹路,一枚标准的、沉甸甸的“加隆”。
“顺便帮我找开吧。”
霞将金币随意地放在油腻的木桌边缘,语气轻松。她脑子里盘算着或许该换点零钱,方便接下来的行程开销。
然而,服务员看着那枚金灿灿的加隆,脸上热情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露出一种混合着同情和为难的表情。
他搓了搓手,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带着点尴尬:“呃……这位小姐,您可能是刚来咱们南大陆不久,不太清楚眼下的行情……”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那枚金币,“一枚加隆……恐怕,付不起您这顿饭钱。”
霞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愕然。
她眉头微蹙,下意识地反问:“物价涨那么快?” 她记得在北大陆黑石堡,一枚加隆足够让两个人在不错的餐馆吃上好几顿饱饭了。难道南大陆的物价如此离谱?还是……自己被当成肥羊了?
服务员赶紧解释,语气诚恳,似乎怕惹恼了客人:“不是我们乱要价啊小姐!您点的可是我们最好的烤乳猪,用的都是上料,蘑菇汤也是当季最鲜的野山菌,果盘里的果子也都是精挑细选刚到的,还有那两杯冰镇椰汁……这人工、这材料,再加上最近运河那边抽税又重了……”
他掰着手指头,一脸苦相,“真没多要您的。三枚加隆,这是实在价。”
霞的目光在服务员脸上停留了片刻,判断着对方话里的真假。
她瞥了一眼桌上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和落落满足的神情,那饱餐后的幸福感还在身体里荡漾。三枚加隆……虽然远超她的预期,但戒指里格鲁姆那沉甸甸的金币山,让她有足够的底气不去计较这点“小钱”。
“成。”霞脸上的愕然迅速褪去,重新被一种“老娘有钱不在乎”的爽快取代,甚至还带着点“吃得很值”的笑意,“这顿饭,我也吃得不错。” 她没再多说,干脆利落地又从口袋里摸出两枚同样闪耀的加隆,“叮当”两声,和之前那枚并排放在油腻的木桌上。
三枚太阳金币在简陋的木桌上熠熠生辉,与这间普通餐馆的环境形成一种微妙的、带着讽刺意味的对比。服务员看着那三枚金币,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灿烂,甚至带上了几分恭敬:“哎哟,谢谢小姐!您真是爽快人!欢迎下次再来!” 他动作麻利地收起金币,仿佛怕霞反悔似的。
霞站起身,拉起同样吃饱喝足、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的落落。金币的消耗并未让她心疼,反而有种“用格鲁姆的钱买来片刻安宁”的痛快感。她们走出餐馆,重新投入多伦多港那喧嚣、灼热、香料弥漫的空气里。
......
看着那两位出手阔绰、似乎对金钱毫无概念的北大陆小姐消失在街道喧嚣的人流中,服务员脸上那训练有素、热情洋溢的标准笑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平静,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算计。
他迅速收拾好桌上的杯盘,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僵硬。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将餐具送回后厨清洗区,而是径直穿过弥漫着油烟和食物香气的厨房。忙碌的厨师和帮工们对他的经过毫无反应,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他推开一扇不起眼、沾满油污的后门,闪身进入了餐厅背后那条狭窄、肮脏的后巷。
这里与餐厅前厅的光鲜和食物的香气判若两个世界。垃圾的腐臭、尿液的骚味、还有潮湿霉变的墙体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光线被两旁高耸的建筑挤压得所剩无几,即使在正午,巷子深处也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晦暗之中。
“怎么了,老鼠?”
一个低沉、浑厚、如同砂纸摩擦石头的声音从巷子最深的阴影里传来。那声音本身似乎就带着重量和粘稠的寒意,让被称为“老鼠”的服务员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老大,”老鼠的声音变得恭敬而小心,甚至带着点谄媚,与刚才面对霞时的热情截然不同。
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空寂的巷子,才快步走到那片阴影边缘,压低声音:“我今天…遇到一个北大陆来的傻小姐,肥得流油,一看就是刚上岸的雏儿,啥也不懂。”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油腻的制服口袋里掏出那三枚加隆。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纯净的黄金依然瞬间刺破了浓重的黑暗,像三颗微缩的太阳,将一道锐利而诱人的金光精准地投射进阴影深处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
“出手就是加隆,连价都不问。三枚,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鼠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贪婪,“其实…嘿嘿,她那顿饭,连半枚加隆都不值。”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霞的“豪爽”在他眼中成了无知和待宰的信号。
阴影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比任何声音都更让老鼠感到压力,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终于,那个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地上:“长什么样子。”
这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老鼠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太熟悉这个语气了,这是“屠夫”对猎物产生兴趣的标志。
“栗…栗色头发,很长,打理得挺干净,”老鼠努力回忆着霞的细节,语速加快,“皮肤特别白,特别细嫩,一看就是北边那种没晒过我们这儿毒日头的大小姐。穿着料子也不错,虽然有点风尘仆仆。哦对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一个看着怯生生的小姑娘,灰色头发,年纪不大,像是跟班。”
他描述完,巷子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远处隐约的市声和近处苍蝇的嗡嗡声。老鼠屏住呼吸,等待着。
“你确定不是贵族?” 阴影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在南大陆,招惹真正的贵族,后果是毁灭性的。即使是“屠夫”这样盘踞在港口阴影里的势力,也深知有些红线不能碰。
“这……”老鼠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冷汗刷地一下流了下来。刚才被金币冲昏的头脑瞬间清醒,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是啊,细皮嫩肉、出手阔绰、带着随从…这些特征在北大陆平民身上确实罕见!万一……万一她们真是某个北境大贵族的家眷,甚至是偷跑出来的小姐……自己刚才那点宰客的小心思,在真正的权势面前简直如同儿戏!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帝国执法队冰冷的长矛和绞刑架粗糙的绳索。十个脑袋?恐怕一百个都不够砍!
老鼠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我…我也不确定…老大…她们没带家徽,说话口音…像是北边普通官话…但…但那个气度…” 他越想越怕,肠子都悔青了。
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冷哼,似乎对老鼠的恐慌感到一丝不耐,但也带着谨慎。
“先去查清楚。” “屠夫”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命令口吻,不容置疑,“弄清楚她们落脚的地方,从哪里来,到底什么身份。别打草惊蛇。”
“是!是!好的,老大!我马上去!马上去查!”
老鼠如蒙大赦,连声应诺,声音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将那三枚仿佛变得滚烫的金币紧紧攥在手心,也顾不上擦拭额头的冷汗,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重新冲回后厨那相对“光明”却同样充满油腻气息的世界。
他需要立刻行动,查清那两个女人的底细,这不仅关乎到一笔可能的“大生意”,更关乎到他自己的小命。
后巷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无声地吞噬着方才的对话和贪婪的微光。
一枚无意间掉落的、沾着油腥的加隆滚落在潮湿的地面,反射着巷口透入的一线天光,像一只窥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