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良玉不愿见她。
今日陪着英娘来的人是卢盼远和于氏,三人等着衙役通传的时候,却不想得了这么个回复。
卢盼远和于氏微微一怔,接着便回身去看英娘的面色。
英娘的面上是一片空白,片刻后,她才像是突然听明白了什么,缓缓地“啊”了一声。
“他不愿……见我?”
英娘眨了眨眼,只觉得眼睛干涩的要命,但她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几乎要将眼泪哭干,此刻眨了半天,干涩也没能缓解。
眼里如此干涩,但她心里却是湿漉漉的,叫她有些疑心那些流不出来的眼泪都倒流进了心里。
她揪住胸口的衣物,只感觉苦水往上汹涌,忍不住俯下身干呕了起来。
“哇”地一声,她却只呕出了些清水——她这些日子都没有好好用饭。
卢盼远和于氏一惊,忙上前扶住她,她却将二人挥开,自顾自地站起了身,但只是低着头,目光空洞洞的。
良久,她才抬头,对卢盼远说:“大哥,你听到了吗?他说他不愿见我。”
英娘想笑一笑,但嘴角却怎么也弯不起来:“我还想质问他,想问问他有没有良心,想问问他我做错了什么。”
“难道他竟然没有一丝的后悔和愧疚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可他竟然不愿见我。”
英娘语气平静,但卢盼远与于氏竟听出了些声嘶力竭之感来。
于是卢盼远忙道:“没事没事,大哥多使些银子就是了,管他想不想见的,你想问就去问,好不好?”
就如同当时常家老二偷偷使了银子去见那陈氏一般,只要银子到位了,什么都好说。
但英娘摇了摇头。
她说:“我们回去吧。”
卢盼远却不愿意走了。
自己的妹妹是家里人宠着长大的,日子也过得顺风顺水,何时遇到过这样的打击?
而如今妹妹经历的这一切都是那李良玉害的!
李良玉的判决估摸着这些日子便要下来了,今日若是不问,怕是再也没有机会问他了!
卢盼远不愿意英娘以后总是念着这“为什么”。
所以今日哪怕是英娘不愿意问了,他也要代替妹妹去问上一问。
再者说,他也想知道,他们卢家对那李良玉如此好,他怎么还要做下这样的事情?
于是卢盼远道:“你不愿意问,那大哥去问。”
又对于氏说:“看好她。”
便要转身离去了,只是快要进去之前,卢盼远又回头问英娘:“你还有什么要问他的?”
英娘停顿了许久,正当卢盼远已经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英娘说:“那就问问……他原来想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于氏欲言又止一瞬,最终还是闭了嘴。
那头卢盼远沉沉道了一声“好”。
……
监牢里,李良玉背对狱门而坐,看背影颇有几分寂寥。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的背影颤了颤,这才道:“不是说了不见你了吗?”
却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他也不管,既不转身,也不说话,一副打死了也不开口的模样。
这时候却听到门口传来了沉沉的男声。
“是我。”
李良玉恍然,这才回过身去,面上带了两分笑意:“是大舅哥啊。”
“大舅哥远道而来,可惜我这里什么都没有,怕是无法招待你了。”
又有些吊儿郎当地道:“大舅哥是来干什么的?瞧我的笑话吗?”
“还是兴师问罪?”
卢盼远皱了皱眉,紧紧盯着面前的李良玉。
他犯了如此大罪,自然是过得不好的,牢狱里的饭也不好吃,此时看着也消瘦了不少,两颊都凹了下去,胡子胡乱生长着,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瞧着与以往那个能说会道、面容清俊的李良玉大相径庭。
卢盼远盯着他瞅了半晌,却没有像李良玉预料的那样出言嘲讽,而是代替英娘问出了那个横亘在卢家所有人心中许久的“为什么”。
“为什么?”
李良玉自己念叨着这问题,翻来覆去地咀嚼了许久,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他笑得癫狂,卢盼远却皱起了眉。
半晌后,他才收了笑,突然间便有了与卢盼远交谈的欲望。
他面上带着讽意,不知道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卢家人:“为什么?果然是你们卢家人能问出来的问题。”
他语中微带叹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非要说为什么,那就是我本就是个卑鄙小人。”
“正因为我是个卑劣小人,所以即使叔父叔母抚养我长大我也并不感恩。”
“所以即使英娘对我再好我仍觉得不够。”
“你们对我越好,我越是恨你们。”
他目光沉沉,望着卢盼远:“我很讨厌你。”
卢盼远道:“我知道。”
李良玉又笑了:“不,你不知道。”
他的笑容有些尖锐:“你父母齐全,又前程远大,如何知道我这样的人的想法?”
“你们卢家多幸福啊,叔父叔母善良,你也有出息,比之叔父叔母都强上不少,英娘也从小漂亮又可爱,附近的人家谁不说你们家有福气?”
“你们还良善,已经过世的故旧的子女也心无芥蒂的当自家的孩子抚育在身边。”
“你们是多么良善幸福的一家人。”
“可我呢?”
他父母双亡,却是看着卢家人和乐融融,他便却是不甘。
他接受了卢家人的好意的同时,也被迫接受了附近人指指点点的目光和话语。
从父母逝去之后,周围的邻居便默认他是英娘的童养夫,是要入赘到英娘家的。
他不甘心。
他明明也曾是父母双全的好儿郎,怎么如今就变成了谁的童养夫?
他心里痛苦愤恨,可卢家对他真的很好。
但卢家对他越好,他就越不甘心。
他越不甘心,就越察觉到自己的卑劣。
他与卢家人不一样,卢家人是善良仁慈的君子,而他是阴沟里的小人。
偏偏这小人非要做一副伪君子的模样,受了君子的大恩,也不敢贸然恩将仇报落人口实。
越是如此,他私下里便越是憎恨卢家人。
他恨卢父卢母,做什么要将他带回家?让他如今不上不下的被人嘲笑?
他受了卢父卢母这么大的恩情,又要怎么去报?
他恨卢盼远,卢盼远行事光明正大,有出息、能干、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后头又娶了个美娇娘,生了个小郎君,还在府城安了家,时常寄钱回来。
他恨他不是卢盼远。
然而他最恨的还是英娘。
没出事前,他多么喜爱英娘,出事以后,他便多么厌恶英娘。
他恨她父母庇护之下养成的天真娇憨的性子、恨她的不谙世事、恨她对他的好、恨她无知无觉地跟在他的身后喊他“玉哥哥”。
恨她深情不悔,叫自己始终狠不下心抛弃她。
恨她即使家中殷实,他李良玉尚且需要靠着卢家过活,却还一门心思地想嫁给他,甚至不愿意让他入赘。
英娘越是善良剔透,便衬得他越是污浊不堪。
他恨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