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蛤蜊”行动，最关键的一把尖刀，在刺出的第一瞬间，就当啷一声，断了。
那一声清脆的、无形的断裂声，在陈国平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大排档里，原本嘈杂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双眼睛，都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钉在他的身上。那些目光的主人，前一秒还是和他一样划拳喝酒的普通食客，这一秒，却都变成了审视者、敌人，甚至……是准备扑上来撕咬的野狼。
门口那个“黄毛”，脸上挂着一种小人得志的、残忍的快意。他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更享受将一个曾经把他送进局子的“官”踩在脚下的快感。
而他身边的“泥鳅”，已经彻底成了一滩烂泥。他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完了。无论陈国平今天下场如何，他这个“引路人”，都绝对没有好下场。
换做任何一个年轻警员，面对这种突发的、被整个敌对环境包围的绝境，恐怕早就下意识习惯性地做出伸手摸腰间的动作了。
但陈国平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眯起了眼睛。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反而沉淀下一种如同深海般的可怕的冷静。
他甚至没有去看门口的黄毛，也没有去看瘫倒在地的泥鳅。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骨头汤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重新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勺汤，吹了吹，慢条斯理地送进了嘴里。
然后，他又夹起最后一片猪头肉，放进嘴里，仔细地咀嚼着。
他吃得很慢，很稳，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是一种无声的、却又无比强大的对抗。他的镇定，像一块投入滚油里的冰块，让整个大排档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出现了一丝诡异的凝滞。
黄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预想中的惊慌失措、狼狈而逃并没有出现。眼前这个中年人，反而像个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吃完了他的宵夜。这让他感觉自己蓄满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终于，陈国平吃完了。
他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毛票，连同那碗汤的钱，一起放在了桌子上。不多不少，分文不差。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站起身，第一次，将他那冰冷的目光，投向了门口的黄毛。
“小子，”陈国平沙哑的嗓音响起，打破了这片死寂，“眼神不错，就是脑子不好使。看谁都像条子，是以前被抓怕了吧？”
这句话，像是一记耳光，抽在了黄毛的脸上。
黄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往前冲了一步，就想发作：“你他妈……”
“想动手？”陈国平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你可以试试。我今天要是少一根头发，我保证，明天天亮之前，整个烂泥湾的耗子洞，都会被人拿开水给烫一遍。”
这句狠话，他说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狠狠地楔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黄毛的气焰，瞬间就被压了下去。他色厉内荏地指着陈国平，嘴里放着狠话，脚下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陈国平不再理他，转身，迈开脚步，朝着大排档门口走去。
挡在他前面的人，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就这样，在数十道敌意的目光中，从容不迫地走出了那个布满了杀机的包围圈。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烂泥湾那黏稠的夜色里，大排档里压抑的气氛才轰然炸开，重新变得嘈杂起来。
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今晚的烂泥湾，注定不会平静了。
……
吉普车在黑夜里飞驰。
陈国平坐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车窗开着，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得他花白的头发胡乱飞舞。
他安全地撤了出来。但他心里清楚，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的暴露，意味着“敲蛤蜊”行动最重要的一环，彻底失败。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彻底打草惊蛇。从这一刻起，“四海渔业”那只坚硬的蛤蜊，只会把壳闭得更紧，甚至可能会立刻转移、潜伏。
他们所有的前期努力，都可能因此付诸东流。
一个小时后，缉私分队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
高建国和方俊，正对着一堆刚刚从工商局调出来的、毫无价值的档案发愁。当他们看到推门而入的陈国平时，都愣住了。
“老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高建国迎了上去，“事情办得怎么样？见到泥鳅了吗？”
陈国平没有回答。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将里面剩下的半缸冷茶一饮而尽。然后，他将空缸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我失手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高建国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位十几年的老搭档：“失手？什么意思？你……你被发现了？”
“嗯。”陈国平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挫败和深深的自责，“碰到了一个以前抓过的小混混，被当场认了出来。”
“操！”高建国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他那火爆的脾气，瞬间就被点燃了，“怎么搞的！老陈！你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烂泥湾不是你最熟的地方吗！”
他的咆哮，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他不是在单纯地责备陈国平，更是在发泄行动失败带来的巨大挫败感。
陈国平低着头，没有辩解一句。他只是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十几年的缉私生涯，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耻辱过。
“高队。”
就在这时，方俊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走上前，将那把被踹翻的椅子，默默地扶了起来。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冷静，像一盆冷水，浇在了高建国那燃烧的怒火上，“陈国平能安全回来，已经是万幸。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是立刻评估，这次暴露，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
高建国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看了一眼满脸自责的陈国平，又看了看一脸冷静的方俊，最终还是颓然地坐了下来，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揉搓着。
“后果？”他苦笑一声，“还能有什么后果？那帮孙子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我们在查他们了！说不定这会儿，人早就跑了，船早就开出公海了！完了！他妈的全完了！”
整个行动，似乎陷入了绝望的死局。
陈国平这条“渗透”的路，彻底堵死。高建国“查档”这条路，也查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现在，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灯塔上那个监视点。
但所有人都清楚，一旦对方有了警觉，监视所能起到的作用，也微乎其微了。他们只会变得更加狡猾，将一切罪恶，都隐藏在更深的水面之下。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张摊开的地图上，“烂泥湾”三个字，像一个巨大黑色的漩涡，嘲笑着他们的无能为力。
“敲蛤蜊”行动，在开始的第一天，就宣告失败。
“不。”
就在这片绝望的沉默中，方俊缓缓开口。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死死地盯着“四海渔业”那个红圈，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沮丧，反而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火焰。
“我们……还有最后一条路。”
高建国和陈国平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方俊转过身，看着两位前辈，一字一句，清晰而又坚定地说道：
“既然刀断了，那就换一种更锋利的。既然陈国平进不去……”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那就让我，变成他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