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南进军的万州3000人马和云安盐监2000人马按照西方邺的军令全部弃船上岸,改走陆路。
这两支队伍的指挥使均收到了忠州军4000人在黄金滩峡谷被全歼的军报,他们认为走水路会导致全军覆灭,而走陆路亦存在被伏击的风险,一时间军心大乱,不知所措。
他们向推进方向派出了大量斥候,沿途仔细搜索。每逢险峻地形便停下等待前方搜索结果,致使原本一日半的行程延至三日,预计要明日子时到达会合地点。
两位指挥使对驰援白帝城的军令已然心生动摇,作为援军,即使出工不出力,到时也可以找各种理由推搪。保存自己的实力和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当两军小心翼翼地推进至永安驿时,已是三更三点(约00:12左右)。
两军士卒当听到前面是个旧驿站时,以为今晚会在此宿营,所以个个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想挪动分毫。
本就对此次救援持消极态度的云安盐监军指挥使黄庆辉,此时满腹牢骚地对万州军指挥使曾玄杰说道:“前方就是旧驿站,我们不如就地休整,待五更末刻再出发,反正此处距瞿塘关官道岔口也不过十数里。”
曾玄杰盯住面前这个满面油光的人回应道:“这里离白帝城外围仅二三十里,夜晚宿营若被钟鹏举的细作发现,将十分危险。”
“三更半夜,哪会有细作出没?我们五千人马若早早抵达离城十五里的瞿塘关官道岔口,反而更危险,白日里五千人马暴露在官道岔口,无所遁形!不如我们在此等候西将军,届时一同出发。白帝城的将士的命难道比我们的命值钱?反正我军已走不动了。”
打过不少仗的万州军指挥使曾玄杰听罢催马来到永安驿隘口前,微弱月光下的隘口一片沉寂。
越是走近,那股不安感就越发强烈。
太静了。
不仅仅是安静,是一种死寂。连夏夜应有的虫鸣都完全消失,仿佛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活物都已提前逃离,或者……被某种东西震慑,不敢发声。只有风吹过荒草和树叶的沙沙声,反而更添诡谲。
他踢了踢隘口两侧脚下的土,泥土松软,似乎有新近翻动的痕迹,但又不像大队人马经过。他抬头望向两侧的陡坡,枯草在夜风中摇曳,看不出什么异常。但作为一名老行伍,他总觉得那黑暗之中,有无数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这片刚刚燃起篝火的营地。
“指挥使,有何不妥?”副将见他眉头紧锁,低声问道。
“说不上来,”曾玄杰缓缓摇头,目光扫过北面那片怪石嶙峋的河滩,“你看那石阵,像不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还有这南面的水泽,夜间雾气弥漫,若藏有伏兵……”
他走到水泽边缘,用刀鞘戳了戳看似干硬的地面,表层龟裂,但稍一用力,刀鞘便轻易陷了进去,带出黑色的、饱含水分的淤泥。
“这沼泽,绝非看起来那么浅。”他心头一凛。又抬头望向隘口上方的陡坡,那里视野极佳,控制着正面和南北两侧三里的范围,若布置弓弩和火炮……”
“不对!”他猛地转身,对副将低喝道:“立刻传令!熄灭火源,人马噤声,后队变前队,退回十里,到我们来时经过的那片开阔地宿营!”
“将军?弟兄们刚坐下……”副将一脸错愕。
“执行军令!”曾玄杰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此地乃绝地!我有预感,若在此过夜,明日太阳升起时,便是你我忌辰!”
他说不出了所以然,纯粹是一种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对危险的本能直觉。这地方,处处透着一股精心修饰过的“正常”,而这“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军令如山,尽管怨声载道,万州军还是迅速而无声地行动起来,熄灭篝火,收拾行装,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出了永安隘口区域,退到了十里外一处无险可守,但视野相对开阔的坡地扎营。
全身肥膏的云安盐监军黄庆挥见状,只好认由他去。两支队伍互不隶属,山牛过水——各顾各。但他却不敢怠慢,带着几名亲随牙将,亲自前往隘口查看地形。
夜空下,隘口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着微弱的上弦月月光。北面的山峦是浓得化不开的墨团,南面的水泽在夜风中泛着惨淡的磷光。废弃的关楼矗立在隘口后方,如同蹲伏的巨兽骸骨,静默得令人心头发毛。
云安盐监军指挥使虽出身行伍,但所辖军队平日多忙于维持盐监秩序的杂务,训练往往流于形式,可有可无。在他看来,眼前的景象除了寂静,并无太多可怕之处。毕竟,这座废弃了百余年的驿站,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难免显得荒凉阴森。
“传令,前军加强警戒,后队立即埋锅造饭,就地安营扎寨,明日拂晓准时通过隘口。”云安盐监军黄庆挥果断下达了命令。经过连续的急行军,士兵们已逼近体能极限,亟需休整。按照既定行程,西节帅的主力部队应位于他们数个时辰的行程之后。待他们休息几个时辰后,便能恢复体力。此地看似理想的宿营地点——既有水源(旁侧溪流),又有天然屏障(隘口及废弃建筑)。
士兵们如蒙大赦,很快,营地里响起了轻微的鼋勺碰撞声和士卒们压抑的交谈。
与此同时,在永安隘口两侧的坡地密林和废弃关楼内,钟鹏举军的伏兵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军长,万州军退了,盐监军正在做饭。”一名身着伪装服的哨探低声向钟鹏举报告。
阴影中,被称为“军长”的将领——钟鹏举麾下的伏击总指挥钟林倍,淡淡地“嗯”了一声。他透过望远镜,看着那支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仓促退走的军队和正在毫无戒备的宿营盐监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军长,为何不趁机灭了他们?两千人,正好给兄弟们开开胃。”身旁一名参谋摩拳擦掌。
总指挥放下望远镜,声音平静无波:“我们的目标,是西方邺的一万主力。这两千人,不过是饵料的一部分。若此时动手,打草惊蛇,西方邺这只老狐狸还会钻进来吗?”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万州军倒是有点直觉,嗅到了味道。可惜,他救了他自己,却救不了他的节帅。放他们过去,正好让西方邺以为前方通路安全,加速进入我们的口袋。”
“命令各部,继续隐匿,没有我的信号,任何人不得暴露!明日,我们要给西方节度使,送上一份天大的‘惊喜’。”
黑暗中,无数双冷酷的眼睛再次隐入草丛、石缝、树林和断壁之后。死亡的陷阱,依旧完美地隐藏着,只为等待那条更大、更珍贵的猎物。
而暂时侥幸逃过一劫的万州军指挥使曾玄杰,在回头望向那片重归死寂的黑暗隘口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为全军做出了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而一场针对他上司的、更加残酷的毁灭,正在他身后悄然张开罗网。
命运的岔路口,一支军队因将领的直觉得以暂时幸存,战争的天平,往往就在这些细微的洞察与抉择间,悄然倾斜。
四更时分,上弦月早早向西边坠落。
此时西方邺的不明数量的镇江节度使主力军正在向永安驿隆隆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