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封王
除夕的喧嚣与守岁的温情，如同浸染了墨香与烟火气的画卷，依旧在侯府每个人的心头徐徐舒展。然新年的朝阳甫一升起，便带来了不容怠慢的礼制——大年初一，勋贵朝臣皆需入宫，向帝后朝贺新年，是为“正旦大朝”。
与去年相比，定北侯府今年入宫的队伍，堪称浩浩荡荡，引得不少同期抵达宫门的宗室朝臣侧目。这殊荣，源于年前封笔之际，宫中特降的一道恩旨：“念及定北侯世子萧凛，恪尽职守，护卫宫禁有功，特恩准其所有家眷入宫拜年，新诞之双生幼子，亦在准许之列。” 这道旨意，既是圣眷，也是一种无形的昭示，标志着定北侯府在圣心之中的地位，愈发稳固。
天色尚未完全透亮，凛冽的寒气包裹着京城，定北侯府门前却已是灯火通明。侯爷一身簇新的朝服，威严中透着几分新年特有的喜气；林母则按一品诰命大妆打扮，雍容华贵。两人各自牵着孙子瑾瑜和孙女霏霏。瑾瑜已是小小少年模样，努力挺直腰板，学着祖父的沉稳；霏霏穿着大红遍地锦袄裙，玉雪可爱。
萧凛与罗晴紧随其后。萧凛身着世子常服，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罗晴则是一身海棠红蹙金双层广袖长衣，配着同色系的八宝璎珞项圈，既符合节庆氛围，又不失世子夫人的端庄。
队伍最后方，则是两位经验老到的奶娘，穿着侯府特制的青色棉比甲，小心翼翼地用厚厚的貂绒襁褓，将瑾言和瑾棠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张粉雕玉琢、睡得正酣的小脸。
这一行人，老幼俱全，秩序井然，在诸多拜年的队伍中，自成一道风景，也引来了诸多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
宫门处的查验依旧森严，禁军侍卫面容肃整，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因侯府有婴孩同行，宫中特予体恤，内侍早早备好了两顶暖轿等候在一旁。侯爷与林母满面红光，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各自从奶娘手中接过一个孙子，珍重地抱入铺着厚厚毛皮的轿中。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寒气与喧嚣。萧凛、罗晴等人则跟随轿旁，缓步踏入这重重宫阙。
偏殿内，暖香馥郁，地龙烧得极旺，与殿外的严寒恍若两个世界。圣上与皇后娘娘端坐于上首紫檀龙凤雕花宝座之上，接受着侯府众人的跪拜与新年的祝祷。帝后今日气色皆是不错，圣上眉宇间带着一丝难得的舒缓，皇后娘娘更是凤眸含笑，温婉雍容。
“臣（臣妇、臣子、臣女）恭请陛下圣安，恭请皇后娘娘金安。愿陛下、娘娘新年万福，福泽绵长。”
整齐的叩拜声在殿中回响。
“平身。”圣上声音温和，目光扫过众人，在萧凛身上略一停留，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皇后娘娘的目光则更多地落在奶娘怀中的两个孩子身上，笑着招了招手：“快，把两个小家伙抱到近前来，让本宫瞧瞧。早听说侯府添了一对麟儿，一直未曾得见。”
奶娘依言上前，轻轻掀开襁褓一角。许是殿内温暖，也或许是感受到了陌生的气息，瑾言和瑾棠恰好醒了，睁着乌溜溜、懵懂纯净的大眼睛，不哭不闹，只是好奇地转着眼珠。
“哎呦，瞧瞧这兄弟俩，生得真是俊俏，眉眼周正，骨骼清奇，将来必是国之栋梁。”皇后娘娘细细端详，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瑾棠的小脸蛋，语气中满是喜爱，“尤其是这弟弟，瞧这精神头，和萧凛小时候倒有几分神似。”
林母忙笑着应道：“娘娘谬赞了，不过是两个皮实的猴儿，当不得娘娘如此夸奖。”
“当得，如何当不得？”皇后娘娘心情颇佳，转头便吩咐身旁的女官，“看赏。孩子们的新年礼，都备得厚些。”
宫人立刻应声，端上数个朱漆托盘。赏赐之物皆是宫廷特制、寓意吉祥的金银玩物：小巧玲珑、栩栩如生的金银瓜子与花生，寓意“招财进宝”；憨态可掬、铸工精湛的小金锭银元宝，象征“金银满屋”；还有圆润可爱、刻着如意云纹的金珠与浑圆饱满的金豆子，取其“圆满如意”、“财源滚滚”之意。不仅瑾言、瑾棠得了厚赏，连瑾瑜和霏霏也各有份例，皆是些上用的文房四宝、精巧首饰并时新宫花。
一家人再次谢恩，方才恭敬地退出偏殿，踏上归途。
与去年一样，侯府早已议定，除却无法推辞、由皇家主办的冰嬉宴外，正月里所有各府邸的宴请酬酢，一律谢绝。对外一律宣称：“世子夫人需悉心照料双生子，片刻离不得人；侯夫人怜惜儿媳辛苦，且孙儿年幼，特留在府中帮衬照看。”理由充分，人情入理，旁人也不好强求。
侯爷与萧凛则需恪守礼数，前往几位交好的勋贵、阁老府上走动拜年。值得注意的是，连往年都会带出去见见世面的瑾瑜和霏霏，今年也被严令留在了府中。这细微的变化，透露出侯府核心层一种心照不宣的谨慎。
更值得一提的是，往年此时，萧凛总会与几位军中好友或世家子弟寻机小聚，畅饮一番，今年却悄然取消。归家后，面对罗晴探询的目光，萧凛屏退左右，只神色微凝地提了一句：“朝堂之上，将有大变动。此刻不宜多聚，恐落人口实。”
此言虽简，却重若千钧。罗晴是何等聪慧之人，立时心领神会，不再多问。能与夫君在这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藏机锋的时局下，守住这一方府邸的安稳，已是莫大的幸事。她转而将更多精力放在内宅，与林母一同打理事务，教养儿女。
林母与罗晴也乐得清闲，每日在府中逗弄孙儿，看他们咿呀学语，偶尔召集几位心腹管事妈妈，打几圈叶子牌消遣，或是听听下人从各府宴席上小心翼翼打听回来的趣闻轶事、各方动态。府内一派温馨祥和，与外界官场应酬的虚与委蛇，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这份宁静之下，每个人都隐约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在悄然积聚。
时光流转，转眼便是正月十二。年节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散去，但开年大朝会的举行，标志着政务的齿轮已重新开始全力运转。这一日，意义非凡，往往预示着新一年朝局的风向，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牵动无数人的心神。
这一日，天未破晓，寅时刚过，萧凛便已起身。在罗晴的亲自服侍下，他换上庄重的朝服，玉带束腰，革带悬佩，镜中人眉目清俊，却自带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凛然之气。他轻轻握了握罗晴的手，低声道：“今日朝会恐耗时良久，不必挂念。” 说罢，便乘上马车，融入了前往宫门的车流之中。
侯爷也早早起身，用过早膳后，他便与林母、罗晴一同，将几个孩子安顿妥当，随后聚在府中正厅。厅内炭火烧得暖和，茶香袅袅，三人却并无闲谈的兴致，皆耐心等待着萧凛下朝归来。他们都知晓，今日朝会，必有要事宣布，关乎国本，亦关乎家族未来，需得第一时间知晓详情，以便侯府能审时度势，提前应对。
然而，今日的朝会散得格外晚。眼见日头渐高，已近午时，宫门前仍无消息传来。派去宫门处打探的小厮回报，只说宫门紧闭，未见散朝迹象。厅内三人虽静坐不语，或缓缓拨动着茶盏盖碗，或若有所思地望着窗棂上投射的光影，心中却都明白，朝堂之上，恐有重大事宜争执不下，或是有石破天惊的诏令颁布，方才拖延至此。这种等待，最是熬人心神。
直至午时过半，府门外终于响起了急促而清晰的脚步声，随即是管家的通传声：“世子爷下朝归来了，已过二门！”
罗晴立刻将手边一盏一直用温水煨着的茶，推到了萧凛常坐位置的桌几上。脚步声近，帘栊掀动，萧凛迈步进屋，带进一身外面的寒气。他面色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先向侯爷和林母躬身行礼问了安，方才落座。
“回来了。”侯爷沉声道，目光如炬，落在儿子脸上。
罗晴无声地将那盏温热的茶水又往前推了推。萧凛会意，端起茶盏，也顾不得仪态，几口便将茶水饮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稍稍舒缓了他紧绷的心神与略带沙哑的嗓子。
放下茶盏，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父母与妻子，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上：“今日朝会，历时近三个时辰，群臣争论不休，然圣意已决，最终颁布了三道旨意，每一条，都足以震动朝野，影响深远。”
“其一，圣上口谕，命太子即日起，于殿前听政，并入御书房，参与机要议政。”
“其二，册封二皇子为豫亲王，三皇子为荣亲王，皆享双亲王俸禄，仪仗同太子，并谕令二位皇子，满十三岁后，便出宫开府，建牙理事。”
“其三，谕令礼部、宗人府，即日开始为太子遴选太子妃，凡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家中适龄嫡女，皆需登记造册，以备甄选，不得隐匿。”
每说出一条，侯爷捻着胡须的手指便微微一顿，林母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罗晴端坐的身姿则愈发挺直。圣上如今正值鼎盛之年，为何如此急切地为太子铺路？允其听政已是非同寻常的信任，竟还准许其参与核心的御书房议政，这几乎是在放手让太子接触最高权柄！两位皇子年纪尚幼，远未到通常开府建衙的年纪（通常需至十五六岁），却早早封了亲王，且是最高阶的双亲王，位份尊崇至极，几乎与太子比肩。太子年未满十六，选妃之事虽不算太早，但如此明确且急切地颁布旨意，也显得异乎寻常。这一连串紧密的举措，节奏之快，恩宠之隆，布局之深，比之去年直接册立太子，更让人感到意外与心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快速地推动着某种布局。
萧凛顿了顿，面色更沉，补充了最后一条，也是最能体现今日朝会风波与圣心决断的消息：“旨意颁布后，三皇子生母瑜妃，曾不顾宫规，疾行至圣上处理政务的殿外，脱簪待罪，长跪不起，以‘三皇子年幼德薄，不堪亲王重爵，恐折福寿，且于礼制不合’为由，涕泣恳请圣上收回成命。然圣上闻报后，龙颜不悦，当众斥其‘妄测圣意，干政乱法’，并下令，将瑜妃禁足宫中，无旨不得出，亦不得探视。”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瞬间凝滞如冰！瑜妃身为三皇子生母，近年来虽非独占圣心，却也恩宠不断。她此举，无论是出于母亲对幼子的爱护，还是背后有其他势力的推动，其抗旨的举动本身就已极其冒险。而圣上如此不留情面，迅速且严厉的处置，无疑向所有朝臣、向整个后宫、向天下人昭示了其意之坚决，不容任何质疑与动摇，哪怕是皇子的生母！这已不仅仅是后宫争宠，更是前朝政治格局变化的直接折射。
侯爷沉默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在黄花梨木的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最终，他肃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自今日起，府内上下，需外松内紧。明面上，一切如常，年节该有的喜庆不能少。但暗地里，着萧福亲自负责，暗中清查府中所有仆役、护卫、乃至庄子上送来的人，确保无可疑之辈混入，根基不清、行踪诡秘者，一律暂调离核心岗位。首要之务，是保证府邸安全无虞，尤其是几个孩子的院子，加派可靠人手，饮食起居，必经严格查验。”
他目光转向萧凛，语气格外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入木板：“凛儿，你身负宫禁护卫之责，值此多事之秋，更需万分谨慎。宫禁侍卫之中，也需借由日常轮防、考绩之名，仔细排查，特别是新晋人员以及与各王府、公侯府邸关联过密者。务必保证圣上安危，此乃重中之重，绝不可出半分纰漏！同时，你自身行事，亦需更加低调谨慎，非必要不结交，非圣谕不妄言。”
萧凛神色一凛，起身拱手，郑重应道：“是！父亲放心，儿子明白其中利害，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亦保家门无恙。”
她抬眼望向窗外，虽仍是寒冬景象，庭中腊梅傲雪绽放，暗香浮动，但她的心中，却已清晰地感知到那刺骨的寒意与迫近的雷鸣。
山雨，欲来了。
这京城的太平年景，这侯府目前的安稳日子，只怕即将被这骤然而起的政治风暴所打破。而定北侯府，因其地位，因其与宫禁的关联，早已身处这漩涡之中，无可回避。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谨慎再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