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在桌上铺开一圈黄晕，张月琴的手指翻过医书页角，纸面有些发脆了。她刚写完“下一讲，高血压与饮食”，笔尖还停在纸上，墨迹慢慢洇开。衣兜里的纸条没拿出来，上面写着那个老头血压还是高。
她把笔放下，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病历卡。这是最近三个月的记录，每一张都标着用药情况和回访结果。她一张张看过去，目光落在几个老人的名字上。这些人反复头晕，服过降压片，也用过草药方，效果都不稳。可其中有三个人，在咳喘发作时用了白花蛇舌草煎剂，后来回访却说头不昏了。
她坐直了些，又翻出自己记的药效笔记。白花蛇舌草一直当清热解毒用，治咽喉肿痛、肺热咳嗽，从没列作降压药。但她记得，去年冬月，老赵咳得厉害，她开了这味药，配了鱼腥草和枇杷叶。几天后老赵来谢她，说不止咳好了，连着几天量血压，数字也往下走了。
当时她没多想，以为是咳喘缓解，人精神了，血压自然回落。现在看来，或许不是巧合。
她抽出一张空白纸，写下“白花蛇舌草”四个字，下面画了一横。接着写：“观察对象三人，均有慢性支气管炎，兼头晕耳鸣，服药五日后，主诉头部轻松。”她顿了顿，又添一句：“是否对血管有舒缓作用？待查。”
窗外静得很，只有风掠过屋檐的声音。她没抬头，继续翻病例。这次是另一味药——山茱萸。常用于补肝肾，治腰膝酸软。但有两个高血压患者，本因头晕就诊，她见其脉细弱，便用了六味地黄汤加山茱萸。几天后复诊，两人血压都有下降趋势，尤其其中一人，原本靠西药维持，那次竟减了半量也没反弹。
她把这几条并排摆开，盯着看了很久。这些药本来不在降压的路子上，可病人吃了，反应却指向同一个方向。她忽然觉得手心有点热，呼吸也重了几分。
她起身打开药柜，取出几味药材。白花蛇舌草干枯细长，叶子对生，花极小，晒干后几乎看不出形。她捻了一点放在鼻下闻，气味清淡，略带青草味。山茱萸是红褐色的果肉条，微酸。她把这些摊在纸上，又拿出秤来，试着按不同比例搭配。
她想起前些天答应村民要带他们去山边认草药。那时只想着教大家辨认金银花、艾叶、车前草这些常用药，现在倒觉得，那一趟走得正是时候。野地里的东西，用得多，看得久，才容易发现它们没被写进书里的本事。
她重新坐下，翻开一本旧笔记本，在封面上写了“草药验效录”五个字。里面第一页，她把刚才的推测工工整整抄上去，每一句都加上“可能”“有待验证”这样的词。她知道，不能一口断定，得一步步来。
她又从病历中挑出几个名字，准备明天一早就去回访。这几个人用药时间够长，反馈也清楚。她要用同样的方子，单独去掉某一味药，再看反应有没有变化。要是哪一味撤了之后，头晕又回来，那就说明它真起了作用。
她正写着，手指忽然一顿。她想起孙大柱前些日子提过一嘴，说李嫂的老寒腿，贴了艾叶膏药，原本只是图个暖和，没想到贴了半个月，夜里抽筋少了，连带着睡得也踏实。而李嫂也有高血压，平时药不敢断，可那阵子量血压，数值比往常低。
艾叶？她心里动了一下。
艾叶性温，能散寒止痛，村里人常用它熏屋子、做灸条。可谁也没想过它跟血压有关。她快速翻自己以前的笔记，找到一段记录：某年夏天，一个中暑的汉子送来时脸通红，心跳快，她急中生智，用湿冷毛巾敷他额头，又在他肚脐上放了一小团捣碎的鲜艾叶，加盐封住。半个时辰后，人醒了，血压也稳了。
那次她归因为物理降温，现在想想，艾叶是不是也起了什么作用？
她立刻在新本子上加了一条：“艾叶外用是否影响血压波动？重点观察老年患者使用后的晨起数值。”
她越写越快，纸上的字密了起来。不知不觉，油灯的火苗矮了一截，灯芯爆出一个轻微的响声。她抬手拨了拨灯芯，光亮重新稳定下来。
她又翻出几份村民交来的手写反馈。有一张是孩子写的，说奶奶吃了她开的药，头不晕了，饭也能多吃半碗。还有一张画着简图，指着后颈说这里按着舒服。这些话以前她只当是感谢，现在再看，每一个都是线索。
她把能关联上的信息全摆出来，用红线在纸上连成几条线。一条从白花蛇舌草指向头晕缓解，一条从山茱萸指向血压平稳，一条从艾叶外用指向睡眠改善。这些线最后都汇向同一个点：老年人的慢性血压问题。
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睛有点涩，但她不想睡。脑子里还在转，想着明天怎么采样，怎么记录，要不要请识字的年轻人帮忙填表。她甚至想，要是大队能给她一台旧磅秤，她就能称药材更准，剂量控制更好。
她又低头看那本新册子。封面还是空白的，只写了名字。她伸手摸了摸纸面，觉得这本子会变得很厚。
她站起身，把桌上的药包重新扎紧，病例卡按顺序夹好。油灯的光映在她手上，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棵树的枝干。她没吹灯，只把火调小了些，然后坐回椅子，翻开医书，从头开始查每一味药的性味归经。
她看到一句话：“凡药有偏效，必察其所异。”她停住，把这句话抄进了新本子里。
外面天还没亮，屋里只有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她写下新的计划：先试内服，再观外用；先单味，再配伍；每一步都要有记录，有对照。
她正写着，忽然听见屋外有动静。是脚步声，很轻，像是有人在门口迟疑。她抬头看向门缝，一道微弱的晨光已经贴着地面爬了进来。
门被敲了两下。
她应了一声，没立刻起身。先把笔帽盖好，把新本子合上，放进抽屉。然后才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扶着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人。那老人脸色发白，一只手按在腰上，眉头皱得很紧。
“张医生，我爹昨儿晚上就开始疼，现在动都动不了。”
张月琴点点头，侧身让他们进来。
她转身去拿药箱，顺手把抽屉拉开一条缝，看了一眼那本《草药验效录》。
她的手停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