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城以北,三百里。
昔日还能见到零星牧民营地和枯黄草场的土地,此刻已被一片移动的“黑色海洋”所覆盖。
那是黑狼汗国的二十万铁骑。
战马喷吐着浓白的鼻息,铁蹄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如雷鸣般的轰响,汇聚成一股压抑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声浪,向着南方滚滚而来。骑兵们身着各式皮袄或简陋的铁甲,脸上涂抹着防冻的油脂和象征部落的图腾,眼神里混合着对温暖的渴望、对掠夺的贪婪,以及狼群般的野性。无数代表着不同部落的旌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疯狂舞动,如同黑色海洋上翻涌的浪头,而其中最醒目的一杆大纛,以黑底衬着一只狰狞的金狼头,那是黑狼汗国大汗的王旗。
大军行进扬起的尘土,直冲灰蒙蒙的天际,仿佛一道连接天地的黄龙,将本就稀薄的阳光彻底遮蔽。空气里弥漫着牲口膻臊、人体汗臭以及冰冷铁器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大军的粗粝气息。
在这股黑色洪流的最前方,是汗国的先锋万夫长,秃鲁花。他身材魁梧如熊,骑在一匹格外神骏的黑鬃马上,敞开的皮袄露出浓密的胸毛和一道从锁骨延伸到腹部的狰狞刀疤。
“加快速度!”秃鲁花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听说南人的城池里,粮食堆满了仓廪,女人嫩得能掐出水来!第一个踏破朔风城,里面的财货女人,老子准你们快活三日!”
他周围的亲卫和部落头人们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嚎叫和哄笑,眼神更加炽热。
一个相对谨慎的小部落头人驱马靠近些,低声道:“万夫长,听说这次的南人守将不一般,是个什么皇子,前两年把咱们南下的几股哨探都给吃了……”
“呸!”秃鲁花不屑地啐了一口,浓痰落在冻土上瞬间结成冰粒,“那是以前守边的南狗废物!老子带了整整一万狼骑,后面还有大汗的二十万大军!什么狗屁皇子,不过是个没断奶的娃娃,仗着城墙高些罢了。等咱们的撞车、云梯架上去,一顿饭的功夫就能撕开他们的乌龟壳!”
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指向南方:“南人懦弱,只会躲在城墙后面发抖!他们的血,早就被江南的暖风泡软了!儿郎们,让南人再尝尝我们草原弯刀的厉害!”
“嗷呜——!”
狼嚎般的呼应声在先锋军中此起彼伏,嗜血的狂热弥漫开来。然而,在这狂热的洪流之下,并非铁板一块。几个来自被黑狼部吞并不久的小部落的头人,互相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里面有狂热,但更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算计。大汗的王庭铁骑装备精良,冲锋在前的是他们这些附属部落,破城后抢到的最肥美肉食,却未必能落到他们嘴里。
黑色洪流,带着无匹的气势和内部细微的裂痕,坚定不移地向着那座名为朔风城的要塞涌去。
……
朔风城。
与北方传来的隐隐雷鸣般的蹄声相比,城内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寂静。
这种寂静并非空无,而是充满了张力,像一张拉满了的强弓,引而不发。
城头上,玄色的大纛在愈发猛烈的寒风中绷得笔直,猎猎作响。守城的士兵们身着统一的靖北军制式棉甲,外罩铁片,手持长枪或劲弩,如同钉子般牢牢楔在各自的战位上。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喧哗,只有经历过严格训练和思想洗礼后的沉静与坚毅。眼神锐利地注视着北方,仿佛能穿透城墙,看到那正滚滚而来的敌人。
偶尔有军官低声传达着命令,或是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在甬道上响起,更衬托出这战前寂静的肃杀。
城楼指挥使署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深秋的寒意。
刘睿并未顶盔贯甲,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坐在主位之上,神色平静地翻阅着刚刚由影一送来的最后一份情报。霍去病抱着双臂,靠在一根柱子上,闭目养神,气息悠长。韩猛则有些焦躁地踱着步,时不时侧耳倾听城外的动静。赵千钧站在巨大的沙盘前,手指无声地在代表朔风城和北方山脉的模型上划过,眼神锐利如鹰。
公输衍在仔细检查着一架小型弩机的模型,水镜先生静坐品茶,沈万三则拨弄着算盘,核算着最后的粮草物资数目。
没有人说话,一种大战将至的凝重气氛在室内弥漫。
“报——!”
一名传令兵快步而入,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的激动:“王爷!各位将军!天罗急报,胡人先锋一万,距城已不足百里!其主力大军,相距约一百五十里!”
韩猛猛地停下脚步,拳头攥紧,看向刘睿:“王爷!”
刘睿缓缓放下手中的纸条,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嘴角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来了。”
仅仅两个字,却像有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驱散了室内那过分凝重的气氛。
霍去病睁开了眼睛,眸中精光一闪而逝。赵千钧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来。
“等了他们这么久,总算没让我们失望。”刘睿站起身,走到沙盘前,看着那代表胡人大军的密密麻麻的黑色旗帜,“秃鲁花,黑狼汗国有名的猛将,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他这一万先锋,是来试探,也是想来抢个头功。”
“王爷,让末将带人出城,先挫一挫他的锐气!”韩猛请战。
刘睿摇了摇头:“不急。赵将军,依你之见?”
赵千钧指向沙盘上朔风城北面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带:“秃鲁花性情急躁,必会选择此地扎营,既方便次日攻城,也自以为能威慑我军。此处,正在我神机弩最大射程边缘。他若敢将大营再往前推进十里……”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公输先生。”刘睿看向公输衍。
公输衍立刻放下弩机模型,躬身道:“王爷放心,四面城墙上共一百二十八架‘震岳’神机弩,三百架‘破甲’重弩已全部调试完毕,弩箭充足,‘雷火车’也已就位,隐蔽于预设阵地。”
刘睿点头,又看向水镜:“水镜先生,玄水卫?”
水镜放下茶盏,淡然道:“均已就位,只待胡人高手现身。”
“霍将军,骑兵养精蓄锐如何?”
霍去病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早已饥渴难耐。”
刘睿最后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影一:“天罗的眼睛,要继续睁大。我要知道胡人大营里,每一个千夫长以上的将领位置,他们何时吃饭,何时巡营。”
“遵命!”影一躬身,身影一晃便消失在门外。
安排完一切,刘睿再次坐下,甚至亲手提起火炉上的铜壶,为自己重新斟了一杯热茶。热气氤氲中,他的面容显得更加沉静。
“都去准备吧。按既定方略行事。”他轻轻吹了吹茶汤上的浮沫,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日常琐事,“今夜,好生休息。明日,便是见真章的时候了。”
众将肃然,齐齐抱拳:“遵命!”
众人鱼贯而出,各司其职。指挥使署内,只剩下刘睿一人。
他端着茶杯,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北方传来的马蹄声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如同催命的战鼓。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他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以及城内井然有序、沉默坚毅的备战景象,眼神深邃如渊。
“黑云压城城欲摧……”他低声自语,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感受着那一点苦涩在舌尖蔓延,随即化为一股暖流落入腹中。
“可惜,我这座城,不是你想摧,就能摧的。”
他关紧窗户,将一切喧嚣与寒意隔绝在外。室内的炭火,依旧安静地燃烧着,释放着温暖与光明。
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而那来自北方的,带着血腥气的东风,已然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