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昭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眸色愈发深邃。
她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动作娴熟地点燃。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锐利的脸。
她吸了一口,烟雾从唇边逸出,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确定想好了?”她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带着一丝沙哑的质感,“一旦我将你的档案提交上去,你这辈子注定没办法和普通人一样生活。你的名字会和国家绑定,但是大概率要隐姓埋名一辈子。除了少数人知道你的贡献,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会被家里人误解,甚至……可能会死。”
死。
许默垂下眼帘。
窗外是1979年夏末京都蔚蓝高远的天空,几朵浮云懒洋洋地飘着。总军区大院里种着几十年的白杨树,枝叶繁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切都那么平和安详。
可他知道,在那片平和之下,是无数双来自黑暗的眼睛,正虎视眈眈。
他想起了五年前。
和平村那个燥热的夏天,秦水烟坐着大队长的拖拉机,出现在了和平村的村口下 。阳光穿过槐树浓密的枝叶,在她身上跳跃,像一群金色的蝴蝶。
她一抬头,看见了他,那双明亮的狐狸眼便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儿。
“你好。”她喊他。
那一刻他觉得整个世界的阳光都汇聚在了她身上。
他又想起了手术室里,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脖颈处那道狰狞的伤口几乎将她的生命割断。
他甚至想起了方才在病房里,她躺在床上,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无法想象。
如果他没有及时赶到,如果他的手抖了哪怕一毫米,如果那把刀再深一寸……
他会彻底失去她。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叫秦水烟的人。
他真的很爱她。
事到如今,此时此刻,他也终于肯对自己承认,他原来这么爱她。爱到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光明前途,爱到愿意舍弃平静安稳的人生,爱到……愿意陪她一起死。
许默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袅袅的烟雾,再次落在了聂云昭的脸上。
“我想陪在她身边。”
“不管她在做什么,我都想陪着她。我不想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死了,而我连她的骨灰和墓地也找不到。”
他要到她的地方去,走她的路,跟她肩并肩。
如果没办法一起走在阳光下,那就一起和她站在阴影里。
同生共死。
聂云昭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从许默那双平静无波的眼底,看到了足以焚烧一切的执着。
那是一种她只在秦水烟身上见到过的、偏执到近乎疯狂的光芒。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警告和劝说,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对这样的人来说,所谓的危险和牺牲,根本不是阻碍,而是……通往终点的唯一路径。
“那……”
她刚要说什么,许默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聂所长,我有一事相求。”
聂云昭微微一愣,示意他继续。“你说。”
许默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近乎请求的情绪。
“在我成功入职之前,请不要告诉秦水烟。”
这个要求,让聂云昭彻底怔住了。
她沉默了足足十几秒,办公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
她用力吸了一口烟,任由那辛辣的烟气在肺里冲撞,然后缓缓吐出。
一声苦笑,从她唇边溢出。
“许默,你知不知道,水烟要是知道了,非得恨死我不可。”
那个丫头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了。倔强、骄傲,永远习惯把所有人都护在自己身后,自己扛下一切。
她甚至猜测,五年前秦水烟之所以跟许默分手,为的,是不是就是让他能拥有一个干净而光明的未来?
而现在,她这个做领导的,却要亲手把他拉进来。
这无异于背叛。
可是……
聂云昭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清大医学院的第一名,总军区医院抢着要的顶尖人才,一个能在鬼门关前把人硬生生拖回来的天才外科医生。
这样一个人物,对于“天盾”计划,对于整个研究所的后勤保障体系来说,其价值……无可估量。
于私,她应该尊重秦水烟的选择。
于公,她绝不能放走这样的人才。
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
“我可以答应你。”聂云昭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因为我不想放弃你这样的人才。”
许默垂下眼,静静地思考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
这个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知道,以秦水烟的性格,如果她知道自己的计划,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来阻止。
可她不知道。
对他而言,看着她独自一人在刀尖上行走,而自己却只能站在遥远的安全地带,那才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公,最残忍的酷刑。
他必须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他唯一能让自己心安的方式。
“你还有什么想要提的吗?”聂云昭看着他,问道。
许默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家里人的安危……”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却不能不顾及远在黑省和平村的家人。姐姐许巧,还有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一旦踏入这个领域,就意味着他的背景会被敌人查个底朝天。那些与他有关的普通人,很可能会成为敌人用来攻击他的软肋。
“你放心。”聂云昭的回答干净利落,“从你的档案进入我们系统的那一刻起,你的所有直系亲属以及重要的社会关系,都会被纳入最高级别的保护序列。我们会以地方政府或者国营单位招工的名义,给你的家人安排新的工作和住处,保障他们的绝对安全,让你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这是国家给予这些无名英雄的,最坚实的后盾。
听到她这样说,许默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他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
聂云昭从身旁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份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递到他面前。
“这是我们研究所的入职意向书和保密协议。你看一看,如果没有问题,就签个字。正式的合同和调档手续,等你的档案通过政审后,我会派专人去医院跟你接洽。”
许默没有丝毫迟疑走上前去。
他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几页纸。
上面的条款并不复杂,更多的是关于保密条例和组织纪律的严苛规定。他只粗略地扫了一眼,目光便落在了最后一页的签名栏上。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
那支曾经签署过无数份国家级绝密文件的英雄牌钢笔,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显得有些纤细。笔尖的金属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俯下身,没有片刻的犹豫,在那片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许默。
两个字,笔锋锐利,力透纸背,一如他本人。
当最后一笔落下,他的人生,便与过去的那个世界,彻底割裂。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清大医学院的天之骄子,不再是总军区医院前途无量的外科新星。
他只是一个代号。
一个站在光明背后,为守护光明而存在的,无名的影子。
他将笔帽盖好,轻轻放回桌上,整个过程安静而沉稳。
“好了。”
他直起身,重新看向聂云昭,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聂云昭收回文件,仔细地看了一眼那个签名,然后将其重新装回文件袋,锁进了抽屉。
她站起身,第一次主动朝许默伸出了手。
“欢迎加入,许默同志。”
许默伸出手,与她交握。
两只手,一只温凉而有力,一只瘦削而坚定。
“合作愉快。”他低声说。
窗外,一片落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飘落,昭示着这个漫长而燥热的夏天,即将走到尽头。
而一个属于他们的,更加漫长、也更加严酷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
觉得烟烟没许默爱她的,倒回去重新看前面的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