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傍晚的霞光将天际烧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余晖透过吉普车的前窗,在秦水烟白皙的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车轮碾过军区大院内的水泥路,发出平稳而单调的声响。
一周以来,她和聂云昭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聂云昭依旧是那个言语寥寥的工作狂,但秦水烟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从前没有的审视与探究。
就在车子即将拐进家属楼所在的那条林荫道时,后座那道清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你上次破译的那段密文,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秦水烟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她透过后视镜瞥了聂云昭一眼。
对方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视线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梧桐树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日天气。
“我们顺着那条线索,抓到了三个潜伏进来的境外间谍。”聂云昭收回目光,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可惜他们的头目很狡猾,似乎提前嗅到了风声,让他跑掉了。”
秦水烟没有作声。她知道这种事情,自己不该多问。
车厢内重归寂静,只有发动机在低声轰鸣。
快到楼下时,聂云昭的声音再次响起。
“秦水烟,你对密码学很有天赋。”
秦水烟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们技术攻关小组的核心业务之一就是密码学。目前国内这个领域还处在起步阶段,急需人才。”聂云昭的目光透过后视镜,精准地锁定了她的眼睛,那双总是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你愿不愿意来我的研究所,跟我们一起学习进步?”
这个邀请来得太过突然。
去研究所?
她从未想过这条路。
她愣了片刻,轻声说:“聂工,你太高看我了。我上次能破译出来,纯粹是运气好,灵光一闪罢了。”
这不是谦虚,而是实话。那一晚,她之所以能解开谜题,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前世被林靳棠囚禁时,被迫接触过大量类似的东西。那是刻在骨血里的记忆,而非什么天赋。
聂云昭的嘴角却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的笑容。
“灵光一闪?”她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底闪过一丝欣赏,“我们搞技术的,最缺的就是这灵光一闪。很多时候,成败与否,靠的就是那么一点点运气。”
她身体微微前倾。
“我们需要你这样运气好的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脱便显得矫情。
秦水烟将车稳稳停在楼下,熄了火。她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缓缓抬起头,迎上聂云昭审视的目光。
“好。”
一个字,干脆利落。
*
当晚饭桌上,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秦峰和秦野扒着碗里的饭,时不时抬眼偷瞄对面正小口吃饭的姐姐。
终于,还是性子更急的秦野憋不住了。
“姐,你今天怎么了?从回来就不怎么说话。”
秦水烟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她抬起眼帘,扫过两个弟弟写满关切的脸,平静地宣布了一个消息。
“聂工让我去她的研究所工作。我答应了。”
“咳咳咳!”秦野一口饭没咽下去,呛得满脸通红。
秦峰也惊得停下了咀嚼的动作,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秦水烟:“去聂工的研究所?做什么?”
“研究员。”
饭厅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秦峰和秦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震惊。
聂云昭的研究所是什么地方?
那是军区里出了名的“人才收割机”,进去的人,哪个不是名牌大学毕业、有着过硬专业背景的顶尖人才?不仅如此,聂云昭本人更是以眼光严苛、从不轻易纳新而闻名。
秦水烟一个才高中毕业的知青,开着车,当着司机,就这么进了研究所?
这算不算……走了个后门?
震惊过后,巨大的喜悦涌了上来。
不管过程如何,这结果总是好的。做研究员,安全、体面,前途无量,总比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当个司机强上百倍。
“这是好事啊!”秦野最先反应过来,兴奋地咧开嘴笑,“姐,你可真行!以后你就是咱们家学历最高的人了!”
秦峰虽然没说话,但眉眼间那份沉甸甸的忧虑也消散了许多。
他拿起公筷,给秦水烟夹了一大块烧得软烂的五花肉。
“多吃点。研究所费脑子,得补补。”
*
秦水烟以为,进入研究所后,她会接触到那些神秘的电报、复杂的密码,或者至少是一些高深的理论。
可她上班的第一天,聂云昭交给她的任务,却让她彻底傻了眼。
那是一人多高的、堆在墙角的一摞书。
全是英文原着。
书页泛黄,纸张脆弱,封面上印着各种她听都没听说过的、关于数学、逻辑学和早期计算机理论的标题。
《论可计算数及其在判定问题上的应用》、《信息论基础》、《符号逻辑》。
每一个单词她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却比天书还要晦涩。
“这些是……”秦水烟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发干。
聂云昭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指着那座书山,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密码学在国内才刚刚起步,大部分基础理论着作都是外文。我们这里,英文底子最好的就是你。”
她拍了拍秦水烟的肩膀,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鼓励”。
“所以,只能麻烦你了。把它们,全部翻译成中文。”
秦水烟看着聂云昭脸上那堪称和蔼的微笑,又看了看那堆几乎能把她活埋的英文巨作,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羊入虎口”。
她无言以对,只能认命。
接下来的日子,秦水烟的生活被无限简化。
家属院,食堂,研究所,三点一线。
她被分到了一个独立的小办公室,窗明几净,除了书桌、椅子和一个书柜,再无他物。日子过得像个苦行的僧侣,每天唯一的娱乐,就是和那些生涩拗口的专业术语作斗争。
她像一块被扔进水里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那些艰深的知识。
从香农的信息熵理论,到图灵的计算模型,一个崭新的、完全由逻辑和符号构成的世界,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起初的痛苦和抗拒,渐渐被一种奇特的、征服未知的快感所取代。
她沉浸其中,用高强度的工作来麻痹自己,驱散那些会在午夜梦回时将她吞噬的思念与心痛。
她几乎忘了时间。
这日,她终于翻译完了第一本着作的最后一章。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她拿着整理好的译稿,打算拿去给聂云昭过目。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
就在起身的那个瞬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桌椅、书柜,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最后化作一片不断下沉的黑暗。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身体便软了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意识,坠入无边的深渊。
*
再次醒来时,鼻腔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道。
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入目的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以及挂在床头、正在缓缓滴落的输液瓶。
是医院。
她动了动手指,感觉浑身酸软无力。她偏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严肃的脸。
聂云昭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她没有穿那身万年不变的旧军装,而是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黑框眼镜。
她没有看她,而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一份报告单,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那表情严肃得像是正在分析一份绝密情报。
“我……怎么了?”
秦水烟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听到她的声音,聂云昭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落在秦水烟苍白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秦水烟有些心慌。
“你怎么了?”
聂云昭将手里的报告单“啪”的一声拍在床头柜上,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质问。
“你怀孕了。”
“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