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烟的眼睫,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双失焦的,蒙着一层水雾的狐狸眼,一点一点,重新凝聚起了神采。
她的视线从秦野那张憔悴的脸上,艰难地,移到了旁边秦峰那张棱角分明,却写满了疲惫的脸上。
这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英俊脸庞,像是从一场遥远而模糊的噩梦中,缓缓拉回现实的锚。
“秦峰……”
“秦野……”
她费力地撑起一点身子,视线在他们布满红血丝的眼眶和青色的胡茬上,来回逡巡。
那颗因噩梦而狂跳不止的心,在看到他们鲜活地站在面前时,终于有了一丝落回实处的安稳。
“我……昏迷了多久?”
“你们俩……怎么看起来,好像老了很多?”
这句玩笑话,在此刻沉重压抑的气氛里,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秦野那双通红的眼睛,微微一怔。
他再也忍不住了,有气无力地抬起手,用拳头轻轻地锤了一下她的肩膀。
“你还好意思说!”
“你都昏迷三天了!”
“整整三天三夜!”
“一直高烧不退,嘴里不停地喊着那个人的名字,还尽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胡话!”
“医生来了好几趟,都说再这么烧下去,人就算救回来,脑子也得烧坏了……”
“我和哥两个人,就守在这里,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就怕你……”
“就怕你……”
他说到这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个最可怕的,代表着永别的字眼,他不敢想,更不敢说。
秦野飞快地松开还搭在姐姐肩上的手,猛地扭过头去,像是要掩饰什么。。
他抬起手背,用力地,擦了一把脸上那不争气的眼泪。
秦峰看着弟弟这副模样,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比秦野要稳重。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能倒下。
姐姐,还需要他。
“说这些做什么。”
“只要姐能醒过来,比什么都好。”
他伸出大手,轻轻地试探着碰了碰秦水烟的额头。
烧,总算是退下去了。
秦峰暗自松了一口气,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姐,你饿不饿?”
“昏迷了这么久,什么东西都没吃。”
“我去叫人给你弄点吃的过来,喝点热粥暖暖胃。”
说着,他便直起身,转身就准备出去叫人。
吃的?
秦水烟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饿。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心,是空的。
胃,也是空的。
就在秦峰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刹那,一只冰凉纤细的手,忽然从身后伸了过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秦峰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
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灼热带着一丝乞求的视线,正死死地钉在他的背上。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从她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秦峰背对着她,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
那个动作的幅度很小,很轻。
却将秦水烟眼底那微弱的光亮,砸得粉碎。
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无力地,松开了。
秦水烟颓然地,垂下了那双漂亮的狐狸眼。
长长的睫毛,像两把残破的小扇子,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了一片灰暗的阴影。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床头。
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易碎的瓷娃娃。
了无生气。
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一旁的秦野看得心如刀绞。
他连忙凑上前,努力地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
“姐!你别多想!”
他绞尽脑汁地搜刮着那些听来的,能鼓舞人心的消息,笨拙地安慰着她。
“这次的泥石流,上头非常重视!第一时间就派了部队过来救援!”
“我听外面的战士说,已经救出来很多人了!”
“大部分塌方的地方,都已经被挖开了,进度很快的!”
“我想……我想很快就能找到许默和那帮小子的!”
“你别忘了,他们这群人,从小就在这山里长大的,对山里的地形和习性,比我们这些当兵的估计都要熟悉!”
“说不定……说不定他们早就找到了什么安全的地方,正躲在哪个山洞里,等着救援呢!”
“姐,你相信我,很快……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秦野一口气说了很多。
可这些话,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秦水烟静静地听着。
她不想让他们再为自己担心了。
这两个傻瓜,已经为她熬了三天三夜。
“嗯。”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秦峰看着姐姐这副故作坚强的模样,心里依旧沉甸甸的。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笨拙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先休息一下。”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了秦水烟和秦野两个人。
秦水烟看着弟弟那张英俊的脸上,布满了青色的胡茬,眼下的乌青,更是浓得像是用墨画上去的一样。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颓废的,邋遢的气息。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那两个一向骄傲得跟孔雀似的弟弟,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
“好了。”
“我没事了。”
“你也去收拾收拾你自己吧。”
“看看你这副样子,胡子拉碴的。”
“都快变成野狗了。”
她抬起手,有些嫌弃地在他的下巴上轻轻刮了一下。
“你这副样子出去,可千万别跟别人说,你是我秦水烟的弟弟。”
“丢人。”
秦野没想到,她醒过来以后,还有心情跟自己开玩笑。
他愣了一下,随即夸张地,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心脏,一脸受伤的表情。
“姐!”
“有没有天理了!”
“我,秦野!为了你,三天三夜没合眼,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
“你就这么嫌弃我?”
“我的心……碎了!”
秦水烟看着他这副耍宝的样子,眼底终于漾开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
她抬起手,没什么力气地,又锤了他一下。
“行了。”
“快出去吧。”
“我没事了。”
“我现在……想一个人静一静。”
秦野脸上的嬉笑,渐渐地收敛了起来。
他看着床上那个身形单薄的女孩,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温柔和担忧。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那只冰凉的手。
他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用一种很轻,却又无比郑重的声音,说道。
“姐。”
“我和哥,都陪着你呢。”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回头,我们都在。”
“有什么难处,你就直接跟我们说。”
“我们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说完,他松开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轻手轻脚退出了病房。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
可秦野最后的那句话,却在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剧烈的涟漪。
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一直……
秦水烟的鼻尖,猛地一酸。
她低下头,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命运,是不可更改的。”
——“它只会按照既定的轨道发生。”
——“你走到哪里,命运就会跟着你到哪里。”
——“你以为你逃开了,其实,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下一个路口,等着你。”
那道声音,像是一道最恶毒的魔咒,死死地缠绕着她。
疼。
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如果命运真的不可更改……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殊途同归……
那这场泥石流,是不是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那是不是意味着,无论她怎么挣扎,怎么拼命地想要改写剧本,都逃不过那个早已被设定好的终局?
那爸爸……
秦峰……
秦野……
也注定要像上辈子一样,被人活生生地打断双腿,像两条死狗一样,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吗?
不。
秦水烟的手,在薄薄的被子底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她不要。
她绝对不要!
爸爸,秦峰,秦野,许默,顾明远,胖子……
她脑海里,闪过一张又一张鲜活的面孔。
她不要他们死。
他们都是她在乎的人,是她用两辈子的血泪,才堪堪护在羽翼之下的人。
她希望重来一世,能靠着自己的努力,让他们每一个人,都好好活着。
可是……
要怎么做?
命运……
她不信命。
从她睁开眼,回到十八岁这一年的那一刻起,她就不信了。
如果真的有命运,那也应该是攥在她自己手里的东西!
她能相信的,只有她自己。
也只能,相信她自己。
*
“吱呀——”
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秦峰端着一个搪瓷碗,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进来。
他将碗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姐,我去炊事班,让他们给你熬了点小米粥。”
“还热着,先喝点垫垫肚子。”
秦峰舀起一勺温热的小米粥,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递到了秦水烟的嘴边。
她张开嘴,顺从地,将那勺温热的粥,咽了下去。
“许默的奶奶……林春花,她怎么样了?”
秦峰喂粥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那抹复杂的情绪。
“许巧一直陪着她。”
“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住刺激,也病倒了,就住在隔壁的病房。”
“不过没什么大碍,就是急火攻心,血压有点高。”
“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秦水烟闻言,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稍稍落下了一点。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只是沉默地,一口一口地,喝着秦峰喂过来的粥。
她强迫自己把每一口粥都咽下去。
她需要力气。
她必须要撑下去。
起码……
起码要撑到,找到许默……
无论他是生,是死。
她都要亲眼看到。
一碗粥,很快就见了底。
就在秦水燃喝下最后一口,秦峰准备收起碗筷的时候——
“砰!”
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把推开!
一个穿着军装,满身泥点子的小战士,连报告都忘了喊,就那么直愣愣地闯了进来。
他的脸上,满是来不及擦去的汗水和雨水,年轻的脸庞因为剧烈的奔跑而涨得通红,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首……首长!”
他的视线,在病房里飞快地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秦峰的身上。
“山……山里面……”
“挖掘机刚刚……刚刚挖到了六个人!”
“从……从他们身上的穿着和工具来看,应该……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几个采药的少年!”
“已经……已经叫他们的家属,过去认领了!”